「生活」月刊 2009.03 第39期

云上行板

摄影/撰文:汪芜生

1997年5月,我收到了奥地利的克里姆斯美术馆的馆长沃夫干·登克先生的一封信。信中邀请我参加同年9月由该美术馆主办的题名为《凝重的群山》的大型艺术展。这是一个集中了18世纪以来的六十多位艺术家以山来表现自我内心世界的绘画、雕塑、摄影等作品的综合展。我是唯一被邀请的亚洲艺术家。

9月6日,《凝重的群山》展在奥地利·克里姆斯的一座15世纪的教堂中举行了开幕式,教堂旁的展览大厅里挤满了奥地利和瑞士两国的各界要人。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馆长威尔弗里德 ·赛帕尔博士来回好几次走到我的摄影作品前驻足凝视,说:“这五幅照片是整个展览会上的最杰出的作品”,他找到我,表示希望在翌年春天举办我的作品个展。

到欧洲的大美术馆举办个展是我多年来的夙愿,万万没有想到来到奥地利的第二天就被举世闻名的“维也纳美术史博物馆”看中,我真是高兴极了。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和巴黎的罗浮宫美术馆、西班牙普拉托美术馆一起被称为“欧洲三大美术馆”,它收藏着统治了大半个欧洲近七百年的哈布斯堡王朝历代的皇帝们通过数百年的努力才完成的王宫美术品的巨作,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美术馆之一。在此之前它举办的展览会全是已经过世的莫奈、克里姆特、埃贡·西勒、罗丹、亨利·摩尔等世界美术史上最著名的巨匠们,还没有举办过一次当代在世艺术家的个展。所以威尔弗里德·赛帕尔馆长说“希望你能到维也纳来,我们还要好好研究一下”。于是我就在1997年9月9日来到了维也纳。这就是我第一次来到维也纳的缘由。

我已记不清究竟是从何时起维也纳这个名字开始在我脑海中扎下根来的。可以确定的是,我最初听到维也纳这个名字是和两首乐曲有关。我从初中起就开始疯狂地迷恋上了音乐。初二时,大姐同学的一把小提琴放在家里,这向往已久的“神器”就成了我的宝物,每天上晚自习时就偷偷地溜到大操场上对着月色没命地“锯”了起来。不知是谁,给了我两首手抄的练习小提琴用的简谱∶维也纳圆舞曲《多瑙河之波》和维也纳歌剧院的歌剧《风流寡妇》,我顿时就被它们优美的旋律所迷到,此后它们一直陪伴了我整个的少年时代。“维也纳”和“多瑙河”这两个名词也就被这些醉人旋律涂抹上“幻想的色彩”,驻扎进了我幼小的心灵中。大学一年级的一个周末,一场音乐鉴赏会又使我迷恋上《蓝色的多瑙河》,从那以后,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几乎完全占领了我的心灵,由这些音乐而构筑成的 “维也纳”成了我所憧憬的艺术圣地。

1997年9月我第一次来到维也纳时,我实际上是戴着被这些“幻想的色彩”所涂抹了的“有色眼镜”来观看维也纳的。所以在我的眼中,维也纳的天空、建筑、鲜花和微笑都充满了“幻想的色彩”,都成了这座音乐圣殿里飘浮、跃动着的一个个音符,一篇篇乐章。
由于长年拍摄黄山,云和雾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经常每天都从早到晚独自仰卧在山巅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天上的游云。我的遐想、我的思绪都在那千变万化的浮云中穿行游荡,那里成了我的灵魂栖息的世界。到了维也纳,那里天空中的云彩,更成了回荡在我心中的一首幻想曲里的一个个跳跃着的音符。我能清楚地聆听到它们的高亢或低沉的音调,明亮或晦涩的音色;它们相互穿插或并行,转换或变奏,组成了一首首沉静肃穆的慢板圣歌,一首首流云行板的赞美歌,一首首朴实优美慢板的咏叹调。

我不认为我具有呼云唤雾的特异功能,可是每当我虔诚地、认真投入地在拍摄什么的时候,很奇怪地,天空就会出现各种各样、形状奇异的云彩,它们就像特地赶来在我正在谱写着的视觉交响乐里充当着某个不可少的引子、和弦或华彩乐句似的。可能是由于我对它们的格外钟情,它们经常在我的“视觉交响诗”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任何地方的天空和它下面的大地都有着无法切割的关系。而云彩就充当着在它们中间传递信息、把它们连贯成一体的使者的角色。在我的摄影作品中,如何使天地交融成一篇充满矛盾和冲突,但又在整体上归于和谐的交响乐章,云彩就起了很大的作用。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馆长赛帕尔博士在评论我的作品时说,“汪芜生的摄影作品通过其细腻的灵感和丰富的表现力,通过其完美的构图和感人的戏剧性,不仅仅充分证明了他作为一位卓越的艺术家的才能和眼力,而且它还具有一种把某个地区的神韵以浓缩了的形式传达给观众的强劲力量。在这里,他所使用的摄影艺术所特有的形象语言能够最直接地把这些给表达出来。在他的作品展中处处都反映出来的矛盾对立性,即在山和云、动和静、光和影之间的对话中所反映出来的对立统一,使每一幅作品都成为宝贵的明证,证明了人的精神同自然在最广泛意义上的矛盾冲突和统一”。

我理解所有文学艺术的“戏剧性”就是“由各种要素组成的一连串的矛盾冲突对人们心灵所产生的影响”。艺术家要想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戏剧性”,就必须把自己的内心活动(思想、感情、意志及潜意识等)通过由各种要素组成的一连串的矛盾冲突在一个特定的虚拟假定的情境中直观外现出来,直接诉诸于观众的感官。也可以说所有优秀的文艺作品都是由无数的“对比”(矛盾和冲突)所堆积成的,没有对比就没有艺术。摄影作品也是一样∶光和影,明与暗,浓与淡,虚和实,动和静,刚和柔,繁与简,疏与密,远和近······如何运用这些要素所制造的矛盾冲突来表达你的情绪和感觉,就成了艺术家的重要课题。

所有的艺术都是触类旁通的。在音乐中应该“看”得到“构图”、“色彩”和“笔触”,在绘画和摄影中应该“听”得到“旋律”、“节奏”和“音色”。这就要求艺术家们最好具有广泛的艺术修养和爱好,而最基础和最主要的修养就是文学修养。“戏剧性”经常是在评论文学戏剧作品时使用的一个概念,可是它同样可以体现在所有的艺术作品中。在一幅好的视觉艺术作品中可以“读”出“伏笔”、“铺垫”和“高潮”,可以感受到它的“戏剧性”。

摄影家比起画家来,在很多地方是非常被动的、非常不自由的。他不能像画家那样根据自己的想像随意地自由发挥,甚至“捏造”出一些在自然中不可能出现的景物来。但是摄影家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动性,通过选择拍摄角度,调节或等待光线的光影变化,使用不同焦距的镜头来发现客观存在的景色中那些最具有“戏剧性”的美;然后在暗房中或电脑上通过调节影像的反差,调整图像的构图,最后创作出一幅中国画论里谢赫六法第一条所要求的“气韵生动”的作品。

如果在我的这些描写维也纳的作品中大家能感受到一点“音乐性”和“戏剧性”美的话,我将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