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界 1989.03

13, 青年摄影家汪芜生的执著追求

作者: 吴民民

关于他的故事和传闻,会使人生发出几多惆怅和感叹!

他的苦苦挣扎,执著追求,他自己说来以乎轻淡无味,可在爱着他的人的眼里,却显得那么不可思议。这一点,那个曾经是他妻子,而至今仍然在怀念着他的美国姑娘哈密尔敦来说,体会尤其深刻。

他是一个摄影师,他用他手中的照相机,描写黄山那如同海潮般的山雾和金鼓齐鸣般的松涛,那若隐若观的一幅幅画面,组成了观众眼里的艺术长河。

他的摄影对象是黄山,他把他的整个感情世界献给了黄山。有入评价说,纵观几十年以来数不胜数的黄山摄影作品,能象他摄下的这些画面那样,既能让入尽情享受黄山天然之美,又能给人丰富的想象相思索的天地,并不多见。

这位已经度过丁四十三个春秋的名叫汪芜生的青年摄影家,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也许是父母的才华横溢的艺术细胞和多灾多难的坎坷生活都在他身上留下了影子,才使他能够鉴古思今将时代的使命和个人的命运结合起来考虑。汪芜生从小喜欢文学,高中时代他就几乎读遍了当时他所能找得到的世界名著。他又喜欢绘画、音乐和表演。他参加绘画小组,学过小提琴,吹过黑管,演过话剧,对那一段生活,汪芜生感到陶醉。每当回忆时,他的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那是一种屡经风雨之累的树木的对于幼苗的眷恋。少年时代所经历过的一切,毕竟是真诚、纯朴的!

汪芜生的家乡是芜湖,那是长江北岸的一个重镇,却又不乏江南风味。从他们的家定出去,用不着多远,就可以来到那奔腾不息的大江边,面对江上的大风大浪,或者是夕阳暮云下的孤帆远影,少年汪芜生有时也生发过几许愁丝,但他的气质毕竟是充满着豪情的。虽然在那时,他的漫长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但这一些对以后形成他的性格和气质,追求真善美,而决不去一味流俗附和讨好别人是一个重要因素。

当然,这还是后话。对于汪芜生来说,他的人生之路的第一站,就明差阳错进了皖南大学的物理系。据说,那是因为他爱上了中学时代的一个少女。她考大学物理专业,而他不甘示弱,也同样考物理专业。但她考上的是北京清华,而他却是安徽皖南,其结局不仅地理位置相差遥远,而且大学的等级也相差悬殊。于是,处在豆蔻年华中的少男少女之爱便很快的土崩瓦解,各奔东西。最多也只成了一种甜蜜的回亿而已。当年在他知道了她已经远去北京时,也曾哭闹着要撕毁皖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被他的父母制止了。这一点对于汪芜生来讲也许是因祸得福,因为,当时的汪芜生虽然对艺术有浓厚兴趣,恐怕考上艺术院校是并没有希望的。而在皖南大学学的物理专业,却为他日后走上摄影道路帮了大忙。因为,摄影的用光技术,以及用一种带有哲学色彩的思维去选择镜头的眼光,无不需要那种有着严谨科学定理的物理学。

真是歪打正着! 汪芜生在相隔了二十四年以后的今天去谈这一问题时,真说不出是高兴呢还是悲哀。只是,有一点则是肯定的,因为在十年浩劫之初,这个学校就把他打成了反动学生而予以关押。此后,又被下放到了军垦农场去进行劳动改造。

苦难的生活使他渐渐地明白了某种哲理,而这在生活中的某时某刻,形成某种意念,一经与大自然中的某种形象相吻合,便会给他带来诗的感觉和冲动,这就是他对于形象的东西,似乎有着近似于天生的敏锐和感受的原故。他对于秋风、春雨、落日和冬雪,对于那婉蜒的山路、纤夫高亢的号子、远去的孤帆和古刹的钟声······都会产生共鸣和感伤——这一切,如今部可以在他的黄山影作上寻找得到。

一九七 O 年一月,汪芜生从军垦农场出来,被分配到一个地区广播站搞编辑兼播音工作。而后,军代表看中了他,把他调到了阜南县文化馆,让他当上了县文化馆的摄影师,使他定上一条符合自己的理想,多少和艺术相关连的道路了。

他最初的杰作或许是那一幅带有着逆光色彩的黑白作品《晨渔》了。在这幅摄影作品中,充分地运用了光的原理,在那位渔民把诺大的渔网撤向那微泛着晨光的湖面之刹那间,把画面定格了,苦隐若现地显示出了充满着生气的有着动力色彩的情景。

这幅受到普遍好评的摄影传品,对于他的人生道路,起了始料末及的作用。汪芜生先是被抽调到省里去参加筹备省图片社的工作,并当上了一名摄影记者;随后,他受到了一位从上海来安徽探望父母、出生于书香门第的千金的青睐,愿意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应比她大十岁的摄影记者。

一九七四年春天,生长在黄山脚下的汪芜生,登上黄山之巅,从此他有了尽情领略黄山那无限的自然美的条件。他在黄山那方圆一百五十四平方公里的区域中跋涉。数不清的奇山峡谷,云石松涛,在身边时现时隐,各种形状的立体的画和无声的诗,在脑子里流动而又凝滞。他置身于不可思议的大自然的造化之中,无法平静,觉得生命自那一天起就已经被不知不觉地织入进那一片在生命的形成之初就已经出观了的混沌世界里去了。登上了天都峰,跨过了莲花峰,攀上了始信峰;伸手挽起一片片薄云,轻轻地拂动着她们那瞬息万变着的玉颜;那时如清溪,时如波涛,时如轻纱,而又时如雷浪的云霭雾海,在胸间流过;使他双手发麻,浑身打颤,耳闻成涛,目遇成色;喟然悲吟宇宙天地之深远无限,长歌哀叹尘世人间之烦恼凄伤;他感到了一种神明的昭示:这儿就是你全部艺术的源泉和终生的事业之所在 ! 从这一点看,这也许就是他从一开始就有别于其他黄山摄影家的作品的地方。

汪芜生的对摄影艺术的独到见解,也许正是他的黄山影作获得成功的秘诀之一。但是,假如对他的那种执著和狂放略有所体会的话,那或许还会感到,使他对摄影艺术赤诚苦恋的,还来自于那些无所事事可又大权在握的官僚······

汪芜生在图片社,必须使用的器材总是到不了手;该他去采访的对象就是不让他去,该发表的稿件就是不用······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还年轻;就因为他是那个图片让少数几个的大学生之一;而他又不愿意依附权势。

一九七八年春天,汪芜生在安徽省各地采访途中,突然病倒,没等身体复原,他又上了黄山,因为那时正是黄山上杜鹃花盛开的季节。他的收获是巨大的。可是,没想到的是回来后受到的打击也是巨大的。

“汪芜生,你真是会创纪录。一下去就呆了两个月。”图片社领导讥讽地说。

“是的,我是创纪录了,能干这样苦差事的不就是我汪芜生吗? ”他毫不含糊地反唇相讥。

于是,灾难就降临了。这位支部书记找汪芜生谈话,要他作出检查。当他愤怒地拒绝这种无理要求时,组织处理就来了:“停职检查,反省自己追求资产阶级成名成家的思想。”

“追求成名成家有什么不好! 停职可以,但决不检查! ”

于是,他被停了职。

他对之以冷笑,报之以沉默。对所作的一切,他并不后悔,更不害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认定这一点了。

于是,他利用这段时间学习英语,并积极准备报考北京广播学院研究生 —— 这实在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为了能够拍摄黄山,他只得舍近求远,采取迂回战术。

然而,当他为练习英语口语经常去找一对在安徽大学任教的美国夫妇时,他被人罗织了一条里通外国的罪行,可幸的是,那时候已是一九七八年年底,决定中国命运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正在召开。这个社会已经再也难以封闭了。

汪芜生击节高歌,呼唤及时雨,对于自身的将来,他多少也作了一些考虑。此刻,他的心里还挂着的一个希望,那就是已经先他六年而去了美国的恋人。她是去美国定居的。行前曾一次次要汪芜生跟她结婚,然后一起赴美。当时,他没同意。那时候,他刚调到图片社,刚刚去过黄山。他下过决心,要把他的爱、他的摄影事业献给黄山。

她了解他,就好象了解自己。 她就是先看到了那幅《晨渔》,而后才认识了它的作者的。为此,她跟母亲发牌气,说她决不去美国。她甚至任性得要撕机票,只是因为在他的温柔的劝慰下,她才平静下来。预定的出发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可她仍然固执己见,假如汪芜生不去,那么,她就要留在中国陪伴着他。她的这一片深情使汪芜生自然感动万分。他当然爱她,为了和她在一起,他当然希望她能留下来,或者就干脆一起去美国 —— 在回亿起那幕情景之时,汪芜生曾说:“象我们这样多愁善感的人,怎能没有爱慕丽人之心呢? 上帝创造了美,当然也创造了爱美的男人,您说不是吗? ”

但他还是终于把她送上了远去的飞机。在机场上,她发誓等着他,他也发誓,只要尽心尽意地拍摄好黄山,就立即去美国。他们争取一起在美国办一个黄山摄影展。他们交换了信物。她送他一条由她亲手缝制的被单,并希望他盖在身上,每晚都可以想到她。而他送她的却是那幅被放大了十二倍的《晨渔》,他要她把这幅照片放在卧室里,时时刻刻都会想起那位深藏在她心中的艺术家的理想是三十而立业,四十再立家······

此时此刻,面对着种种潜在的危险,汪芜生想到了她,想起了逃避现实的办法 —— 既然三十不能立业,那先立家也未尝不可呀。他决心写信,决心远走他乡,只是,在他动笔之时,他流泪了,他实在是合弃不掉脚下的这块土地,实在舍不得曾经不惜以生命和血肉作代价而去讴歌自己理想的圣地 —— 黄山。他说:“我们这些搞摄影的,搞文学的和搞绘画的人,创作的模特都应该是我们自己的国家所有的。假如我去拍富土山,我把富土山拍得再美再好,可我的心灵还是空虚的。这是一种情感,一种使你今生今世都难以忘怀了的来自于生你养你的故土的情感。”

往常,只要地给她去信,她的回信总是及时的,时间精确得可以计算出来。可是这一次,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又过了一个月,仍然没有回音。“她是不是病了,或者是发生了什么其他的意外······”汪芜生不断重复地看着她以前的来信以及她寄来的照片,思索着担忧着。

他决心再写一封信,重复一遍自己的意见。他觉得他必须加快动作,因为在这一边已经立案,对他的莫须有的罪名的审查已经开始。

消息终于来了,不是信件,而是来自于上海的她的舅舅的电话。他在电话中告诉汪芜生,她收到了他的来信,她现在回到上海探亲。并且,她已经结婚,这次回国也是特意为赎罪而来,她希望他马上去上海······

真是爆炸性的消息! 汪芜生瞳目结舌了。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不相信那曾经无数次的信誓且旦会成为空话。然而,由她自己打的电话也从上海来了――

刹那间的闪烁,把蕴藏了六年的美好的回忆给全部地摧毁了,那可真是会令人感到肝胆俱裂啊!他那美好的愿望,在心灵深处埋藏了整整六年,那可是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的两千一百九十个日日夜夜啊,可一刻之间全结束了。

他拒绝去上海。他不愿意再去看到那一对细细长长的丹凤眼以及那两个含笑如花的小酒窝。然而,她却到合肥来了。

他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言。此时,有什么可以再说的? 无数的美好的过去,好象是经过了收获的盐碱地,拔光了籽根,剩下的只能是白花花的盐碱一片,显得蓄涩而又荒凉不堪了。

“你不应该再来看我。”他真挚地说道。

“不,哪伯是被你杀了我也要来。”她哭着诉说。

“别那么想。我已经不责怪你了。”

“可是,我让你等了六年······”她仍然在哭。因为,她有她的苦衷。“跟我去美国吧,我已经帮你联系了学校……”她央求。

“不!我不会再去美国了! ”他断然拒绝。感情上的恩怨,虽然可以一笔勾销,但精神上的创伤,却无法消除。

爱情结束了,立案调查也已经不了了之,但图片社的纠缠,仍然没完没了。现实再次使汪芜生明白,他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否则,他的时间与精力,他的青春和热情,都将被那些无须的牵扯消耗殆尽。

他还是想到了出国。只是这一次,他的方向是日本。这不仅是因为他失散多年的同母异父的哥哥在那儿,更因为日本那独到的东洋美学,曾经吸引过他。

为了向黄山告别,汪芜生特意在临走前,即一九七九年的十一月,第八次登上黄山。对于汪芜生来讲,这一次的总体感觉是苍凉的,他回忆道:“十一月的黄山,红得象血,倘若再遇上秋风秋雨,那么,那些足以能够使你产生诗意和美感的流云、飞霞、晚松和石瀑,都会变成了一种哀愁,使你忍不住地要哀号悲鸣。那时,我感到艺术简直就是宗教。试想,能够如痴如醉地使人产生那种庄严、神圣、惶惑而纯净的情感的东西,不是宗教那又会是什么呢? ”

也就在此刻,汪芜生的那本由中国美学研究会会长王朝闻作序,受到中国美术界、摄影界赞赏的《黄山——汪芜生摄影集》出版了。这件事无疑给仍然处在彷徨和忧郁中的汪芜生,带来了鼓舞和安慰。

他至少可以长舒一口气,到他的单位去稍作表示,一吐那平时所积下的郁郁之气。也可以静思一下自己这三十多年来的寒苦风霜,宽慰一下自己那累了的身心。

他还可以重振旗鼓,在爱情的港湾,再扬起风帆,去作一番即兴遨游的······

然而,这就不是他汪芜生了。

他咬了咬牙,义无反顾地定了。

那时他已经三十五岁,时间是一九八 O 年的八月。

14 ,卧薪尝胆

这正是日本的超级明星兼歌手山口百惠宣布引退,举行告别演唱会,公布与三浦友和订婚,掀起所谓的“百惠旋风”的纪念日子。在全日本,通过电视观看或者直接参加了以上所述的关于山口百惠的纪念活动的人,至少有四千万人次左右。人们在谈起那一年十月五日在东京九段地区武道馆内举行的“山口百惠告别演唱会”的盛况时,无不津津乐道,那种痴迷的情思,汪芜生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时,他正在一家中国菜馆打工,地点是东京都新宿车站东口附近,有着不夜域之称的歌舞伎町的斜对面。

新宿在东京市区的西南部,是东京都内除了银座地区以外的又一繁华大街。六十年代以后,东京的大财团接二连三地在新宿盖起了十来座五十层左右的高层建筑,从而使本来就热闹的新宿区,又增加了一种雄伟的气概。此外,新宿地区的繁华也使日本文化在这儿找到归宿。日本的能乐,茶道,插花艺术,歌舞伎,相扑,古典舞蹈等等传统艺技,早在江户时代起就在这儿落下了根。又由于日本是个大男子主义的国家? 社会舞台都是以男人为中心的,妇女地位低下,而男人们可以过荒淫生活挥霍无度。而新宿便是日本规模最大的“红灯区”,也是世界上有名的红灯区之一。

据美国新闻报道:“由于日本的色情业既有着那种来自于传统上的淫乱史,又有着现代西方色情行业的特点和手段,再加上日本的宪法对其色情业并没有作出严厉的惩罚条例,以及训练有素的日本警察对那种巧立明目、变相营业的妓院采取着一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所以,设在新宿红灯区内的半地下半公开的妓院,以及妓女和嫖客的人数;其规模和数量上都已经越过了美国的旧金山、加拿大的多沦多和摩洛哥的拉巴特等世界著名的红灯区。”

汪芜生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的中国菜馆里工作。他常常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窒息、因为他这么一个具有着艺术气质的人,却不得不去和那些整天谈论女人的老板、厨师和跑堂相处在一起。

他感到惶惑,感到不安,又感到寒心,可又无路可定。在此刻,山口百惠对于自己的歌手生涯的那一番结束语,又怎么能不激起他发自肺腑的感叹!“……我知道我在选择这条道路时太任仕,我期望和我一起度过了八年时光的你们,能原谅我的任性,并对我说,百惠,祝你幸福……”当时,身着雪白色晚礼服的山口百惠是满合着热泪说的。

此情此景使汪芜生流泪了,与其说是为了山口百惠,更不如说是因为自己。站在电视机前,汪芜生一边洗着碗,一边自问道:“我难道不任性吗? 我虽然受过委屈,但我又以我的成绩为我重新争得了荣誉。可是,我却如此轻易地抛弃了那苦心经营多年才得以到来的一切,在异邦沦落为下人。这行为本身难道不任性吗?”汪芜生思索着。也就在那一天以后,他开始坐卧不宁了。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 他白天在语言学校学日语;从下午四点开始,就得到他所不愿意干的中国菜馆去干活;他的日语不行,他只能挣小时额为五百五十日元的工资;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虽是度日如年,虽然每天回到住宿他都感慨万分,可是,他的日语照样读,活照样要干,忍耐,坚持,他相信昭昭日月,不会永远地云遮雾盖,他也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

他利用节假日时间,去图书馆查找摄影资料,并奔走于各美术馆、艺术馆之间,从中吸收着艺术营养。这种学习对于汪芜生来说是至关紧要的,因为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收获则是其美学意识的提高和发现。这种提高,我们在汪芜生来日以后再回黄山拍摄的作品中完全可以感受出来。

在回忆起这段生活时,汪芜生感情复杂地说过:“与其说是艰难困苦,不如说是孤独沉闷。尽管在来日本以前我对可能会碰到的困难作了种种精神上的准备,但是,现实生活仍然和自己的想象离得太远。一切从零开始,那零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在过去是体会不到的。在我工作的那家中国菜馆,那老板和厨师伙计,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人看过。他们自己没有人格,便以为跟他们在一起干着同样工作的人也是不需要人格的。每一次,当我应邀参加访日的中国艺术家代表团举行的宴会后急匆匆地回到菜馆,脱下西装换上菜馆的工作服时,那些无知的家伙就竭尽全力来侮辱嘲笑我。那时,我气得就想挥舞着拳头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那些蠢货,他们怎么可能理解涌动在我心灵深处的那种情感呢? 那是最刺激人的,它带来的不汉仅是肉体上的疲劳和感情上的痛苦,它会使你的整个精神世界为之崩溃。因此,这样的工作干了十个多月,我就支撑不住了。那一天,也就是在我参加了宴会后,又在店里受了三个多小时的气,硬撑着在深夜回家时,我不知怎么地就晕过去了。醒来后我己在医院的门诊部,医生告诉我说,我患的是急没肝炎,需要营养、休息和治疗。可这些都要钱啊,但我……当时,我真正地感到绝望了”

“那你没有去找你哥哥吗? 请他帮助一下,至少要帮你度过眼前的难关啊……”笔者问。

“不……你在日本难道还不明白这些?在这里,有些所谓华侨,对我们留学生也是最刻薄、最不近人情的!”他显得十分激动。“不能指望,并且永远也别想去指望会得到他们的帮助。他们对我们今天所遭受到的一切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们当年所遭受到的甚至还远远地超过我们。对于这些人,我既感到可怜,又予以蔑视。在那时,当我因为语言不通被他们欺负时,我痛恨他们,恨得简直咬牙切齿!我的一个同学来日本已经一年半,可他的舅舅从来就没有让他到自己的家中去过一次,最多也只是逢年过节时送他一万元钱而己。这还算是好的。我的另一个同学来日本以后,就成了他叔叔酒店里的不拿工资的女招待连每个月的零花钱都不准时给她。

关于这些情况,汪芜生确实是早已作好准备的。 就在他得肝炎躺下的同时,日本著名的《朝日画报》上,以七整页的篇幅刊登了汪芜生来日前拍摄的十二幅黄山摄影作品,这些充满着东方水墨韵味的佳作,在日本的摄影界、美术界受到了注目。它把黄山充满着幻梦的云雾和神秘的山水景象重现在日本大众的眼前。被称为是日本画坛五泰斗之一的加山又造先生,从汪芜生的那些摄影作品中,看到了黄山的那种壮丽和飘选,决定亲赴黄山一睹为快。返回东京后,他发表了《黄山云涌》和《黄山霖雨》等作品,并序文说明自己是受了汪芜生的黄山影作影响而产生了这种创作欲望的。此后,东京艺术大学的茂木计一郎教授,也由此萌发了一种新奇的构思:他把汪芜生的黄山影作放制成巨幅相片,作为装饰横滨的那座已经有了四百年历史的古刹劝行寺新落成的画院内室及本堂大厅内的隔扇壁画,以那种自然、质朴和优雅,来取代自古就沿用下来的日本画。那独具一格的设想,顿时引起了日本各界的注目和反响。日本NHK广播协会及其他报纸,以大量的篇幅,报道了这些消息,并同时介绍了汪芜生的黄山影作,从而使汪芜生的知名度在日本一下子提高了。而这正是汪芜生迫切需要的。因为他除了要得到日本艺术界及其观众的认可之外,想以此来作为向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研究会申请奖学金,这样就可以以基金会研究员的身份到日本大学艺术研究所去从事艺术研究。

按照日本文部省规定,申请国际交流基金并从事研究,需要三位教授级以上的名人推荐。而这时,日本摄影家协会会长渡边义雄和东京艺术大学教授茂木计一郎先生已经答应做他的介绍人,可是还缺一位名人,该到哪儿去找呢?

日本是一个崇拜名人的国家,寻找名人首先就得通过名人去寻找,而文人相轻的陋习则总是把这条路堵得死死的。

汪先生也四处碰钉的情况下,她想到了中国驻日使馆的大使宋之光先生。过去在北京时,他曾和朋友一起到宋先生家去过一次,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决心去使馆求援。由于事先已经征得宋之光大使的同意,所以汪芜生并没有遇上什么麻烦地就来到宋大使的寓所。宋大使的夫人,开门迎了出来。她亲切地把汪芜生带到了餐厅,宋大使和其他的两个留学生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来,快来,正在等你吃晚饭呢。今天正好有螃蟹,你的口福不小。”宋大使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把汪芜生带到了餐厅;随后又把一只螃蟹,放到了他的跟前。

时值深秋,蟹肥菊黄,那螃蟹之美味,对于在异国他乡的江南秀才来讲,那感觉,那情意,即使是借用李太白之诗句,也难以形容出来,更何况还有美酒,还有鲜花,还有大使对青年学子的一片深情……

汪芜生举起了酒怀,那是宋大使给他斟的。看了他的黄山影作,宋大使忍不住地拍案叫绝了。这是我们中国的人才啊!他的成功是中国艺术家的成功,也是黄山艺术的成功啊!“喝……”宋大使要和汪芜生干怀了,可是汪芜生只是呆呆地举着酒杯,望着那晃动着的啤酒泡沫消失。……实在是激动了。

在宋之光大使的推荐下,原日本东京大学的校长茅诚司先生约见了汪芜生,茅诚司先生看了汪芜生的黄山影作之后,欣然提笔,给国际交流基金研究会写信,推荐汪芜生。此后,他又和渡边义雄会长和茂术计一郎教授联名写信,再次进行推荐。

皇天不负有心人,汪芜生终于成功了。从一九八三年三月份也起,汪芜生成了一个每月拿三十八万日元奖学金的国际交流基金会的研究员,在日本大学艺术研究所研究摄影艺术。这个奖金他虽然只能拿一年,但是,这笔钱却给他重返黄山摄影,再次攀登摄影艺术高峰提供了经济上的保证。他以一百多万日元买下了一批照相器材,兵精粮足,信心百倍地再次向黄山那神秘的艺术高峰攀登了 !

然而,他的身体还不行,医生说,他的病还必须静养,而进军黄山需要充沛的精神和体力。

他只能忍耐。可忍耐总是给他带来一种相反的效果,他的心灵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冲击。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他实在忍不住,他觉得只能前进,只有用前进才能治好他的病。人类的生命,不正是靠着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才得以生息、繁衍、发展相壮大的吗?

一九八四年三月,汪芜生终于坐上了返回故国的飞机,向黄山那虚幻的世界,去探索那被云雾缭绕着的艺术金字塔了。

15 ,黄山之恋

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幻中的世界。

茫茫无际的雾霭,滚滚而来的云海,她微微启唇,便使地球又平添上无数朵莲花、灵芝和石笋;她轻轻闭目,使自然又复归到那尚还处在纯洁静寂中的混沌世界。

大自然的巧夺天工使一切艺术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拙劣。这也许正是汪芜生第九次登临黄山时的心境。他无法再象过去那样的选择角度,等侯阳光,静观云海,捕捉瞬间。他只是对着黄山一个劲地摁动快门。他登悬崖,攀峭壁,翻山越岭;出没于万丈深渊之边。他知道,关于黄山的摄影作品已经多如牛毛,假如没有新意,那都是没有价值的复制,那都不是艺术。

一个半月以后,他满载而归。一出东京成田机场,他发现,在机场出口处,她在等着他。

他有点吃惊。他根本没想到。他只是在给她的信中简单地提到了他在黄山的收获和他回日本的日程。他不知道他写的日文信,她是否能够明白,他更不知道,跟前的这个叫做康斯坦斯·哈密尔敦的美国姑娘是否会理解象他这样的中国人。

然而,她却来了。这个比他小十一岁的姑娘,此刻正捧着一束郁金香,站在那熙熙攘攘的人丛中,深情地注视着他。

他的心情有点激动,甚至紧张,经受了一次失恋,就象是经受了一次大火一样,余下的灰烬,假如没有足够的勇气是很难复燃的! 对于汪芜生来讲,他需要爱情,持别是来到日本以后的这些形影相吊、弧身一人的生活,更促使他去寻找爱情。

这位有着高高的个子,披着金黄色的长发,长着一对蓝色的大眼睛,嘴角边总是流露着一种调皮的笑容的美国姑娘,毕业于耶鲁大学中国文化专业,而后又在哥伦比亚大学专攻法律学,一年前刚来日本东京大举研究生院法学部留学。她真会是一个爱情的使者吗?

汪芜生拾起了眼睛,那专注的目光虽然含着疑问,也充满着信心。他知道,连接着他和她之间友谊的桥梁,正是他所致力于的、也是她学习过的摄影艺术。他们都是东方艺术的信徒,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或许是不存在的。

“啊,见到你真高兴。”她笑着把那束郁金香献给了他,也许是由于高兴,此刻她的日语发音有点糟糕。

然而,他却听得很清楚。对于他们来说,语言也许已是第二位的,这一点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双方就都有所感觉到了。那是在去年夏天,由国际基金交流会主办的一次各国留学生去北海道旅行的新干线上。当时,他们正好坐在一起。

“啊,您是中国人,”她的日语并不熟练,而后当她发现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时,她又马上改说中文了,“我也去过中国。我的中文也许比日文还好。只是,写汉字太难了。”

在作自我介绍中,汪芜生一开始讲英语,后来又讲中文,然而,在经过了一系列的对话之后,他们发现,日语才是他们之间进行交流的最省力的语言。

这真是一种典型的国际交流。为了讲通某一个问题,有时他们不得不同时使用三种语言,甚至于还要动用词典,这种交流方式虽然很累,但很有趣,其中的会心浪浸,恐伯更是别人难以理解的。可是,真要把这种关系变成为一种恋爱关系,那前景又会如何呢?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所带来的那种生活习惯以及思维方式和文化修养上的不同,这种不同是许多国际婚姻最终走向悲剧的重要原因。

他们慎重地想到这一点了。

哈密尔敦小姐对汪芜生说道:“如果我们真的能永远在一起的话,那就请你相信我,我会改掉我身上所存在着的那些你所不喜欢的东西的。”她的感情十分真挚,动人的神态使汪芜生非常感动。

“她对我十分真诚,那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因此从黄山回来以后不久,我就堕入情网,决心和她结婚了。因为我期望有个安定的家庭。毕竟已经三十八岁了。况且,她在日本的留学生活就要结束,她马上还要回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去最后攻取博士学位。所以,当她郑重地向我提出了到区役所和大使馆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之时,我很快地就答应了。而且,我还尊重了她的意见,准备在她结束东京的留学生活回美国以前,在东京举行结婚仪式。”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二日,他们的婚礼终于在东京都六本木的一座名叫“花花”的豪华中国饭店里举行了。中国驻日本大使宋之光和夫人,日本著名画家加山又造先生和夫人,日本摄影家协会名誉会长渡边义雄先生等一百多名来宾,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当他们捧着鲜花,手挽着手在婚礼进行曲中走进宴会厅时,有谁会想到这对伴侣的结局又是悲剧呢?

结婚仪式以后,他们开始了为期四天的新婚旅行。关于这次旅行,汪芜生感到很高兴,哈密尔敦小姐的情绪也非常好,似乎也很幸福。另一方面汪芜生又感到非常累,他觉得她对生活的要求太高,也许是因为她在美国过的就是高标淮的生活,或者是西方人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本来就很高,而我们中国人对待生活又太随便了的缘故。所以,为了迎合这种生活,他感到一种身心上的疲劳。当时,汪芜生到餐厅工作的小时工资额才七百日元左右,即使是到学校去教中文,每小时工资最多也就是三千日元了。而她在语言学校教英文,小时工资额决不会低于一万日元,虽然汪芜生的日语水平比哈密尔敦要好许多。日本人崇拜美国人,优待美国人,也许是跟美国曾经是日本的占领国有关。这真是一种普遍的带有国际色彩的种族偏见。汪芜生不知道美国人的家庭关系是怎么样的,遇到矛盾是不是首先要男人去作出让步。此外,他还感到难以理解的是,那种夫妇间经济上各管各、明算账的习惯。当然,这佯做也并不是不好,假如两人的收入相当,这根本无所谓。可是他们的收入不可能相当,各自对待生活的要求却又是那么不同。假如他要去迁就她,那就意味着他要拿小时工资额为七百日元的收入,去过她的那种小时收入为一万日元的生活,假如他是女的,那或许还能开口请对方予以帮助,可他是一个男子汉,一个搞艺术的男子汉啊。

幸亏他们的新婚旅行只有四天,也幸亏这次旅行后三天,她就离开东京回纽约了。本来,新婚之别应该是恋恋不舍,可是在那一天,他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种解脱,仿佛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和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生活,随心所欲地去追求,再不必讲究措词,顾及他人的心情和其他了。这种身心能够得到完全自由的生活,难道不正是古今中外的所有的艺术家都向往追求着的吗?可是······当他最后地看到她向他飞吻,挥手致别时的神态时,他又在谴责自己了。“或许,我真的太自私,可是……唉,生活真是一个既来自于感情,又要毁灭于感情的无形的啊······”

汪芜生对笔者感叹道,那种语言上的颠三倒四和重复再三,多少可以管窥到流动在他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澜。虽然那时他还不曾被爱情问题搅得心慌意乱,可毕竟感到矛盾重重了。他决定再次回国,奔赴黄山,甚至还想在黄山上过冬,去拍摄大山逶迤、银装素裹、万里雪飘的黄山冬景,这是他的黄山影作上所没有的。

于是,他又买了两个镜头和几十卷胶卷,在十月末,第十次向黄山进军。

“毕竟已是深秋时分了,此刻的黄山,游人稀少,所到之处,都会让人产生一种孤独的感觉。山路上,到处是落叶,当沙沙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脚步,出现在那种大峡谷或者是大森林中的时候,他感动得真想去哭。只有在那时候他才明白贝多芬在他的那曲《田园交响乐》中所想表现的主题了。多么宁静而又是多么瑰丽的大自然啊,面对着那广裘的一切,人世间还有什么忧愁可以让人去烦恼的呢?可是,即使他的精神可以超然于人世间的一切,可他的身体不行,那种烦恼和忧虑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终于,当他踏着一尺多厚的秋叶,行走在峡谷中的时候,倒下了。出于无奈,他只得放弃在山上过冬的计划,万分遗憾地住进了医院,一呆就是三个月。医生还是说:汪芜生的病因和病理很不清楚,必须接受更为详细的检查才行。而那种检查是只有对癌症病人才实行的。而四月份是日本新入学的学生和新加入公司的职员具体办理手续的日子,在这之前,汪芜生必须赶回日本,办理学校的延期手续。此外,一味地在国内等待检查,也决非上策。考虑再三以后,汪芜生还是赶回日本大学去签到了。没过几天,他就因肝病复发而重新住进医院。医生在给他粗祖作了检查之后,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你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必须作全面的检查。”

“这……难道真的是?”汪芜生希望能够听到医生明确的回答。

“再去做一个检查,那是最为关键的。”权威的医生没有正面回答。

按照他的性格,是不愿意去接受那种检查的,但现在不得不服从医生的意见。而检查结果,还要过一个月以后才知道。

这一个月,对于他来讲,确实足显得太长了!本来,正处在爱情矛盾中的他期望得到的正是那来自于事业上的抚慰,他的烦恼本想在对事业的追求中去得到解脱,可没想到的是,他在还没有得到那一切以前,必须首先去经受生与死的考验了。这一切也许正是命远对他的捉弄。

汪芜生挺起了胸膛,虽然他双腿发软,头脑发昏,可是,他仍然想离开病房,到大自然中,哪怕就是在医院附近的街道边上去走一走也行。他谢绝了前来照看着他的同学,一个人静静地沿着医院的围墙,向街上走去。

四月末的东京,依然是樱花的海滩,遮天盖地的樱花给这个世界上,平添上一种宁静安详的气氛和令人颤抖的妖媚……

上帝创造了日本创造了大和民族,同时也创造了樱花,生活在日本列岛上的大和民族,把樱花比做人生,比做自己,从而尊祟青春的“死亡美”,厌恶老年的“恋生癖”,他们提倡人生要象樱花那样开得艳丽,落得潇洒。这种独特的生死观,曾引起过多少人的悲叹,就是此刻,它也多少地感染了汪芜生。

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走过了四十个年头了。自从他懂事以来,虽然逆境不断,可他终于挺过来了。十一年前,他认识了黄山,随后历尽万苦,把关于黄山的影作,一幅一幅地投诸于世界。直至今天,他得到了日本各界的承认,他的“黄山影展”即将举办,“黄山影集”又将在日出版,为了去把这些“即将”变为现实,让更多的日本人认识黄山,他不惜投下巨款,两赴黄山,摄下这三百多卷胶卷。可是,还没等这些新作问世,他却可能要先入黄泉了。这不能不说是悲剧。

然而,在死神面前求情是毫无用处的。与其悲观失望,不如抓紧时间,能做多少算多少。此刻的汪芜生,已准备向人生去作最后的告别,整理他的摄影笔记和资料了。他给哈密尔敦小姐写信,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她,并请求她,能帮他完成多少年来的夙愿,把这些胶卷送进暗房,整理制作,公布于世 —— 他此举实出于无可奈何。

很快的,她的回信来了,除了对他的病情表示震惊以外,她还告诉他,因工作关系,她将马上返回日本。

她的来信显然给汪芜生带来了鼓舞,而那时,医院经过了一个多月的仔细观察,医生已经把他的险情排除,只要加强营养,注意休息,他的体质将会恢复。

这给本来已经处在悲观绝望中的汪芜生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鼓舞。他哭了,泪流满面,他把这看作是上帝给他的恩赐,让他再获得工作的权利。他把这看作是命运的安排,使得他置于死地而后生! 他跪在和式的榻榻米上,哭了很久,那种泣不成声的神态,就象是罗丹手下的“思想者”那卷曲着的雕像一样,让入感到肃然起敬。

从此,宿命论的光泽开始笼罩着他。他相信命运,正如耶稣相信上帝一样。

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汪芜生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成田机场,如同当年哈密尔敦小姐来机场迎接他一样,他的手里也捧着一束花。

哈密尔敦走出来了。她在人堆里看到了他,兴奋地向他跑去,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你的病好了? ”

“好了! ”

“真的? ”

“当然真的!”

“啊,那太好了,这次你就和我一起回美国去。到美国再去继续你的摄影事业吧! ”哈密尔敦小姐高兴地叫道。

“美国······”他不解绝治起头。

“是的。去美国。Darling ,我们得象个家庭一样的过日子。我们得在一起做饭,上班,休息。明年我就可以在哥伦比亚大学拿到法学博士学位了。以后,我还要开一个法律事务所,我得一本正经地去当一个律师。 Darling,我们得合在一起同心协力地干。”

“同心协力?是的,是该同心协力……可是……”汪芜生疑惑地拾起头,他望着她,他想从她的眼睛里去看到她对他的黄山摄影艺术的关心和兴趣。在信上,他已经把关于黄山摄影的情况以及大量的后期制作工作都跟她讲了,那是他在绝望中去拜托她的呀,可是……他在她的跟睛里却怎么也寻找不到那关于黄山的一丝一毫呢? 他有点遗憾,又有点惶惑,但更多的却是不安。他不知道他相她之间的矛盾将会何时发生。他害怕这些,他期望平安。而且他的身体尚未痊愈,医生还嘱咐他需要静养,千万不能激动。

他的预感很快地就得到了证实。而且,这些矛盾从一开始就无法得到解决。

首先,她要求他搬出学生宿舍,在市区另租房子,她也从她那简陋的宿舍里搬出,和他住到一起。她的要求本来天经地义,又十分简单,只要付一两个月的房租就可以了。可是,他们要在市内借房子,哪怕是只住一个星期,都要向不动产公司以及房东各交两个月的房租来作为谢礼金,也就是说在哈密尔敦小姐于日本实习的两个月时间里,他们光房租就要交六个月。这对于汪芜生来讲,他把他的所有存款,都已用于黄山摄影,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支付这种钱了。

然而,对于这一点,哈密尔敦小姐却难以理解,而汪芜生也很难去把这解释清楚。他只是告诉她,从今年四月份起,他已经不能再享受月收入为三十八万日元的国际交流基金会的奖学金了,因为,这样高金额奖学金,外国留学生只能享受一年。

然而,哈密尔敦还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在她们美国看来,摄影艺术是有薪的白领阶层干的事,那艺术本来就是靠金钱铺出来的,没有钱那怎么可能去干摄影呢? 所以,她从来就没有想到道,汪芜生的经济穷困到不去寻找工作就难以在日本过下去的程度了。

哈密尔敦小姐无论如何也要汪芜生在她的实习生活结束以后,跟她一起办手续去美国。她告诉汪芜生,她不能忍受那种孤独的痛苦。在美国,不结婚或者离婚以后的人,可以寻找很多朋友,哪伯是恋人也没关系。可是一结婚就不行了,那样做多少要受到道义的谴责,于心不安。

对她的意见,汪芜生不能同意。他跟她强调说,黄山摄影艺术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的大难不死,劫后余生,正是命运在充分地考虑了他追求事业的一片苦心,赐予他的额外时间。现在,他必须利用这些时间,去完成他在黄山呕心沥血拍摄下来的那些作品。这是个繁琐的工程,没有相当的时间,是不可能完成的。而且,日本的著名出版社 —— “讲谈社”已经笞应给他出版黄山影集。他决不能半途而废。

他们的意见无法统一。他们双方都有着自己的爱好相追求,谁都不愿意放弃自己憧憬的世界。

他们又都想能说服对方,因为他们都认为,热爱事业的人才会热爱生活,跟这样的人在一起,那生活肯定绚丽多彩。可是,这正是那些事业上的有识之士的无知的地方。他们老在用一种理想的跟光去看待爱情生活,只看到事业和爱情在某些方面的一致性。

两个月以后,结束了在日本法律事务所实习工作的哈密尔敦小姐,终于无可奈何地单独返回美国去了。对这次的东京之行,她感到非常的失望,也非常的生气,但是她还不死心。她准备单独行动,首先在美国办完有关汪芜生的所有入境手续以后再去日本.她想,只要把办好的所有的手续都带过去,汪芜生也许是会动心的。他们要有个家嘛,而把家安在美国,对于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来讲,好象都是求之不得的。而且,哈密尔敦的哥哥又在美国开着大公司,偌大的家产对于她的未来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而他的摄影艺术,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作后盾,理想中的一切就都可付诸于实践。

怀着这样的计划,哈密尔敦小姐在一九八六年的五月再次飞抵日本。她手里揣着有关她丈夫赴美探亲,进而定居的所有文件。只要把这些文件再加上汪芜生的护照以及他的有关身份证明递到美国驻日本大使馆,那么只要三天,赴美的签证就会到来。

对于哈密尔敦的计划,汪芜生确实感动了好长时间。他认识到他和她虽然存在矛盾,但哈密尔敦确实深深地爱着他,假如跟她一起去美国,未来生活上的美满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那如同夸父逐日般的对于摄影艺术的追求和执着,她真的能够理解和尊重吗?

汪芜生忧疑着,他虽然已经和哈密尔敦小组一起去了美国大使馆,手续已经齐全,可是……他还不能下这个决心。

“我可以跟你一起到美国去,但是,住上一段时间后我还得再回日本来······”他揶揄着对她说道。

“为什么? ”

“因为我在日本的工作还没搞完。那么多的胶卷,我才冲洗了一小部分,我还要继续搞下去。”

“难道你不可以把这些都带到美国去搞,在那里你可以有充分的时间。”

“可是……唉,你不明白,我在日本奋斗了那么多年,我就是要在日本把这个展览会搞成功了以后再离开这里。”

“为什么? ”

“因为……哎……”汪芜生长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无法向她解释清楚自己的理想,以及已经取得了的成绩。前不久,他的关于黄山摄影的第一批新作问世以后,立即在日本的摄影家协会引起了震动。摄影家协会的名誉会长渡边义雄先生当即表示,新建的日本摄影博物馆要收藏他的作品。日本画坛泰斗东山魁夷也赞许有加,并表示愿意为他那即将出版的黄山摄影画册撰文作序。东山魁夷先生已经八十高龄,他的任何文章在日本都被称为是“墨宝”,如今,这些墨宝将记录对一个中国年轻学子的谆谆之情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荣誉。可是,要把这一切去对一个美国人说清楚那又是多么困难。

“我知道你想在日本搞黄山摄影展,可是,这一切在美国也可以搞呀。真正的艺术品只有在美国才有市场。”哈密尔敦小姐再一次地劝说着汪芜生,“······从日本回去以后,学校马上就要举行我的博士论文答辩会。通过答辩,我不仅将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博士学位,而且还能取得美国的律师资格。随后,我将成立我的律师事务所。你想,我怎么能让你再回日本,再和我分开。说真的,我真想把你的那种热情引到法律专业上来。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需要法律,没有法律,这世界就寸步难行。可是,没有艺术,这世界却还能维持下去,虽然生活会为此而枯燥。然而,这个社会却不会因为这种枯燥而停滞不前……更何况,你搞的是摄影,追求这样的艺术不仅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更重要的是体力,它需要有一个健壮的身体,可是你······在日本,你再病倒了怎么办? 到那时,有谁会来帮助你······”,哈密尔敦的劝说真是苦口婆心的了。

汪芜生震惊了,他没想到,他的哈密尔敦能够讲出这样一番使他为之激动和感慨的话,一种本能的冲动使汪芜生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哈密尔敦。他这才深切地感觉到了作为一个来自于西方的美国人的她,能为他想得那么全面周到,假如没有那种真挚的爱情在作为动力的话,是决不可能的。

“啊……谢谢你,哈密尔敦,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再给我一点时间。你可以先回美国,先回去,你还要准备博士论文笞辩·······”汪芜生的精神防线全线崩溃了,他语无伦次地请求着哈密尔敦小姐。

“那······好吧,我等着你,给你两个月时间作准备,那时我的论文答辩也该结束了,我们一言为定······”哈密尔敦注视着汪芜生,喃喃地说道。

“是的······一言为定。”汪芜生也重复了一句。

他们就这样的再次分手了。彼此间怀着希望,也怀着忧愁。在哈密尔敦小姐看来,这种希望和忧愁,在于她对汪芜生性格的了解和担心,因为这毕竟关系到她的人生,关系到她的家庭未来能否真正的名符其实的存在下去。对于汪芜生来说,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爱情和事业这两者都需要他付之以整个心灵。它们总是鱼与熊掌,不能那么和谐地二者兼得,这使他难以作出可以两全其美的选择。

这真是充满着戏剧性的难以平静的两个月呀。

在这个时间里,她一面期待着,一面潜心于她的博士论文。多少个夜晚,她都是合着微笑进入她的梦乡的。而他,却是在忧愁中,圆睁着双眼,直到启明星消失在那出现晨曦的天边;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当最后一天的傍晚,汪芜生走出了暗房,他脸色苍白,两颊瘦削,呆呆地站在窗边,茫然若失地注视着天边那最后的一抹云霞。他已下定了决心,把自己的人生,继续推向那布满着险恶的棘荆之中了。

两天后,电话从纽约传来了哈密尔敦象天使一般地充满着情意的问话。

“你决定什么时候启程? ”

“我准备走向地狱。”他答非所问。

“什么? ”她以为她没听懂他所讲的日语。

“我已经决定了,在实现我的目标以前,我决不去美国! ”

“为什么? ”她大吃一惊。

“不为什么! ”他的态度有点反常。

“darling,我希望你再冷静考虑考虑!”哈密尔敦急了。

“不用了,我足足考虑两个月了。”

“你 —— ”哈密尔敦停住了。这短促的停顿,使她和他之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那种凝固状足足保持了有二十秒钟。

“你真的不再考虑我的意见了? ”她试图再作最后的努力。

“是的,至少现在不考虑。”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我们就······离婚! ”她停顿了一下,不情愿地但又是非常坚定地吐出了那最后的两个字。

“······”汪芜生的肩膀本能的一额,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到了墙壁上。这下轮到他不讲话了。他的停顿大概只有十秒钟左右,因为这个结局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你······决定了······”他静静地问道。

“你······再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哈密尔敦小姐发狂似地朝着电话机叫道,随后砰的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三天······”他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日历,耸了耸肩,那种神情显得滑稽。

三天后的晚上,他给她拨了电话。那个电话很快的就通了,显然,她也在等待着这最后的回答。

“你不改变态度了? ”她的情绪好象很坏;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的回笞仍然十分平静。

“一星期内,我就来日本跟你办离婚手续 ! ”她大声叫道。从那种声音里可以听出,哈密尔敦小姐失望至极。

“······”汪芜生嚅动了一下嘴,没有回答。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以后,又似乎狠了狠心地对着电话耳机大声说道:“一切听便,我等着你! ”随后,他率先地把电话挂断了。

他们悲惨的结局,令人难以理解,也令人惋惜。当他们彼此在离婚书上签了字,那种绝望犹如凋谢了的蔷薇在面对着那和煦的阳光。

“完了,我的第二次爱······”汪芜生那本来已经瘦削的脸盘,似乎又小了一圈。

16 ·《黄山幻幽》

又是两年过去。

时间的年轮在那和风细雨中,走得匆匆忙忙,又显得慢慢悠悠,那其中的苦味和风流,绝非常人所能体会。一种爱消失了;另一种爱便会出现,人的感情大概不会出现真空地带,即使是苦味,汪芜生的苦也是苦得有滋有色的。况且,我们的主人公早已经大彻大悟了。

他已经无需再去顾及那种缠绵的情感,他也已经没有时间再沉浸在那个人恩怨的波澜中。他唯一感到的困难就是时间上的缺乏。

随着汪芜生那一批又一批的黄山影作走向让会,日本的摄影界、美术界以致于新闻界的反应越来越大,并且引起了善于把艺术变为商品的日本企业界的注意了。实力雄厚的西武财团不露声色地对汪芜生的摄影作品的艺术成就,在日中两国进行调查。他们收集所有的黄山影作,进行比较;到横摈的“劝行寺”,研究将黄山影作制作的隔扇壁画,在这同时,他们又仔细地和汪芜生交谈,听取他的美学见解,观看了他的所有黄山作品。而后,在日本的艺术市场调查摸底,对未来的买主的状况,市场可行性价格,以及制作成本等经济问题进行了研讨。经过了几次反复之后,他们终于下定决心了。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七日,由西武财团主办,一个面向日本贵族阶层的高档艺术作品展销会,在东京都高级住宅区附近的豪华的高轮王子饭店举行了。在这个被称为是世界上最精美、最昂贵的展销会上,汪芜生的黄山影作被制作成的巨幅摄影屏风,每幅的价格,都在一百万日元以上,最贵的达到了二百万日元。主办者给这些黄山影作取了一个动人的新名词 —— “现代的水墨画”。

展销会上的摄影屏风很快被订购一空。

当汪芜生面临着如何去和主办者商谈已经被订购一空了的摄影屏风的经济问题时,他显得困惑了。

这是最令他头疼的了,他能有本事去和他们争多少吗? 好在,他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金钱,他只要能保证创作和生活就行了,汪芜生也明白,日本并不是一个真正尊重艺术的国家。在这里,假如不用金钱去买,不靠名人去捧,那即使是很有才华的艺术家的作品,也不会有什么市场的。在经济方面,他没有、也不会去作什么非份之想。只要这个世界能承认摄影屏风这种摄影艺术表现形式,并且会有人出那么高的价格去购买,使黄山摄影作品能走进人们的家庭,让那么多人知道中国的黄山之壮丽景色······能做到这几点,他就感到满足和幸福了。

一九八八年八月,西武财团又决定,在座落于东京都繁华中心地带的西武美术馆金碧辉煌的展览大厅里,为汪芜生举行题名为“黄山幻幽”的黄山摄影作品展览。在开幕的同一天,日本最大的出版让 —— “讲谈社”正式出版发行汪芜生的黄山专题影集,题目也叫《黄山幻幽》。为了纪念这个不寻常的日子,西武美术馆和“讲谈社”还准备同时在馆外大厅举行盛大宴会,招待各方来宾。

听到这个消息,汪芜生真是大喜过望,他没想到,也一直在为之奋斗着的近乎于幻觉似的理想和梦,竟会来得那么早,那么快,那么突然! 他更没想到,在他最困难的时期,照顾他如同亲生父母的前中国驻日本大使宋之光和夫人,将率中国文化代表团,在百忙中前来参加这一次庆祝宴会和纪念活动,从而使他能有机会,用自己那千辛万苦换来的业绩,当面去告慰于那些亲人和朋友了。他也可以向那些当初嘲讽他、打击他的恶势力,证明自己所拥有的才能。

回顾这一些往事,汪芜生没有沾沾自喜,相反,却百感丛生,说了这样一番话:

“作为一个中国人,在外国办个人影展,由外国人来发现并承认自己的艺术,这不全是好事。我真诚的希望是,中国的青年人,甚至是外国青年人的作品,首先能在我的祖国被发现并得到承认,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的兴奋与激动,将远远超过今天的十倍、百倍。因为,只有在那时,我们中国才恢复了她在历史上有过的东方艺术大国的美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