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作家) 1995.8.25,「经济日报」

无 穷 的 黑 白 (散文)

我曾经三次被黑白摄影作品震撼,由此引起不少联想。

第一次使我对黑白摄影产生惊讶的,是郎静山的作品。那是在60年代初期,当时还很少有彩色摄影。一位移居海外的朋友留给我一本郎静山的摄影画册,画册印于 30 年代,线装本,纯粹的中国风格。如果说,这样的装帧使我好奇的话,更使我吃惊的,是里面的作品:空山石径、松林古寺、闲云野鹤、踯躅在荒道上的道士、浮游在云海上的峰峦······这些摄影作品,活脱脱就是一幅幅黑白的水墨中国画。能把照片拍到像中国画,这确实使我惊奇。在这些照片中,还有一幅兰草,白的底色上,一株简洁的兰草,旁边是用毛笔写的题款,那种形式和意境,酷似古代的文入画,如八大山人、郑板桥的手笔。在大半个世纪前,一个中国摄影家就创作出了如此具有中国风格的作品,这大概不得不使西方人佩服,后来我才知道郎静山在国际摄影界大师级的名声和地位,我想,他是当之无愧的。

后来盛行起彩色摄影。70 年代后期,彩色照片在中国还是非常稀罕的东西,年轻人常常以拥有几张彩色照片为时髦。但是这种情形持续的时间不长,不到10年时间,彩色摄影在中国已经很普及。看多了彩色的照片,很多入又开始怀念黑白照片。黑白照片的很多韵昧,用斑澜的色彩未必能表现。这正像水墨中国画,简单的黑白两色,却能表现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 80年代中期,我又一次被黑白摄影震撼了一次。那是美国摄影大师亚当斯来中国办摄影作品展,他的作品,都是黑白摄影。他也是以大自然为拍摄对象,花草树木、河流山峰、日月云雨,自然的形态和万千气象,在他的镜头中被表现得精深博大却又纤毫毕现,他可以在清晰地展示出远山的丰富层次时,也精细地拍出花草的近景,甚至草叶上那些闪烁的露珠。即便是在夜间,他也可以把山的裂缝和月光下的阴影拍得淋漓尽致。看亚当斯的黑白摄影,决不会使人想起中国的水墨画,也不会使人发思古之幽情,只会使人感叹自然的博大和神秘,感叹现代摄影技术的高超和神奇。和郎静山相比,亚当斯的风格完全不同,前者是用摄影表现中国的传统文化和艺术,后者则是现代西方人对自然的理解和向往。我的书桌玻璃台板下,至今仍压着亚当斯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拍的是月夜荒山,残缺的月亮抚照峻峭的石峰峭壁,反射着月光的白色积雪和山谷中的巨大阴影形成极大的反差······静谧的画面,却折射出辽辽阔宇宙的无尽内涵,令入神思飞扬。

前些时候,旅日摄影家汪芜生来上海办了一个黄山摄影展,也都是黑白照片。看他的作品,又使我受到一次震撼。黄山是地球留给人类的最奇妙的自然景观之一,我去过黄山,曾经为那里的奇妙景色迷醉。从黄山回来后,我几乎没有写任何文字,因为我觉得和那里的景色相比,文字实在太苍白太贫乏,这样的美景,只能心会而无法言传,很多摄影家拍过黄山,黄山的险峰峻岭、奇松怪石和云海迷雾,五光十色地出现在摄影家的镜头中,然而和真实的黄山相比,这些照片不过是沧海一粟。看照片时,决不会产生亲临自然时的那种激动和陶醉。这次,面对汪芜生的黄山摄影,我却震惊了。这是一幅幅黑白对比极为强烈的照片,山峰如同一个个黑色的剪影,凝重地凸现在白色的画面上。很显然,这些照片和我以前见过的黄山摄影不同,它们也使人想起水墨中国画,但和中国画又不一样,在黑和白之间,你可以分辨出很多层次,在浓重的黑色阴影中,山的折皱和草木的葳蕤依然清晰可见。这是一个现代的东方人面对着美妙的大自然发出的感叹和思索,这种感叹和思索充满了与众不同的个性,单纯的黑白两色丝毫也未使得这些思索显得简单,它们的雄浑和深邃,每一个观者都能体会到。

郎静山,亚当斯,汪芜生,三个不同时代的摄影家,各自通过自己的镜头捕捉到了令人惊愕的美。他们的创造给人的启示是,大千世界中,最丰富活跃的元素,往往蕴涵在最单纯的色彩中,譬如黑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