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月刊 2010.03 第51期

这是摄影家汪芜生构思并持续拍摄了近三十年的主题—“故乡”的首次面世。在他的照片库中,存放着几万张皖南徽州民居的影像。他曾迟迟难以整理、发表—也许是所谓的“近乡情怯”—这个报道其实缘起于2005年对汪芜生的首次访问。五年间,这个 “梦中的故乡” ,始终萦绕在《生活》的纸面上。我们频繁询问他的梦中故乡,催促他整理底片。好脾气的汪芜生也终于肯进入库房,搬出故乡的冰山一角—首批一百张图片,经遴选后于《生活》发表其中一部分。皖南,徽州。在个人 ,这是芜生的父辈、祖辈埋在他血液中的乡情乡景,故土记忆。在人类,这是汪芜生刻意要展示于现代文明面前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它们是人类生活哲学的故乡。

故乡的梦

摄影:汪芜生 撰文:刘娟娟

芜湖距离泾县其实不过一百来公里。
离家三十年后,却成为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那回不去的故乡,隐埋在子辈的梦境中,催梦依依。

近六十年后,留学东瀛后第一次回国的汪芜生,看到父亲汪仑凝视着自己亲笔题写、制成的那副木匾时,他正大口扒着久违的家乡菜,动作却慢慢变缓。从父亲沉肃的脸上,四十岁的儿子又看到那一种哀伤的神情,他深知父亲心中有一处已成块垒的忧郁和隐痛。匾上是端正敛秀的两个字:寄园。

如同大多数在流荡、迁徙中出生的孩子一样,父母为他取名芜生,安徽芜湖出生的孩子,但芜湖却一定不会是父辈的故乡。胡适在他的口述自传中说过:“徽州人正如英伦三岛上的苏格兰人一样,四出经商,足迹遍于全国。……因此你如在各地旅行,你总可发现许多人的原籍都是徽州的。例如姓汪的和姓程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徽州人。其他如叶、潘、胡、俞、余、姚诸姓,也大半是源出徽州。当你翻阅中国电话簿,一看人名,你就可知道他们的籍贯。正如在美国一样,人们一看电话簿,便知道谁是苏格兰人,谁是爱尔兰人,谁是瑞典人、挪威人等一样的清楚。”

于是,汪芜生这个名字,会传达给你这样的信息:他祖上是皖南徽州人,而父辈亦必流离漂泊,在芜湖诞下这孩子。芜生还有个姐姐叫延生,于是你知道,他们的父母还曾经到过延安,在星火燎原的三四十年代,你猜的没错,他们信仰共产主义。看,从孩子的名字中,我们能约莫判断他们父辈的来处、经历、以及信仰。名字亦是宗族、血脉、时代烙印的流传,跟着人一辈子。

汪仑离了寄园

芜湖距离泾县其实不过一百来公里。离家三十年后,却成为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汪仑是在1926年离开皖南泾县茂林村的。这一年他15岁,也是清王朝盖棺入史,民国建立的第15年。这一年,张作霖宣布东三省独立,后与吴佩孚一同主镇北京。冯玉祥率全军加入国民党,北伐战争暴发。孙中山在去年已经逝世,毛泽东在年初的长沙大雪中,写下《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竟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而后赴广州主办农民运动讲习所。掌握军权的蒋介石在广州设计了“中山舰事件”,开始一系列清共行动。同样是这一年,晚清状元、近代实业家张骞去世,后来的中共第三代领导核心江泽民出生。电视机在英国刚刚被发明,《良友》画报在上海创刊。

整个中国,犹如一艘曾被捆绑了千年的巨轮,一朝挣脱缰绳,卯着劲发愿要远离那腐朽的岸,加速驶向激荡的大洋。船上的人形色各俱,眷恋伤悼旧岸繁华的,演讲释义新世界新名词的,端着长枪的,揣着短炮的,纷纷扰扰。船在惊涛骇浪中晃晃荡荡。浩浩巨轮驶向何方,没有人知道。

北伐军路过茂林村时,15岁的汪仑和母亲吴鸿赐居住在村中“寄园”内。茂林村在哪里你不知道,但如果告诉你,15年后,当汪仑30岁时,即1941年,这里会发生一场战役,国民党军队八万余人,围袭奉命北上到日军后方打游击战的新四军九千余人,史称“皖南事变”,就在茂林,你就能在历史坐标上定位下这个村庄。

父亲汪席珍是茂林吴家的上门女婿,泾县东乡星潭村人,祖上来自和茂林一山之隔的旌德县和绩溪县。汪家在吴家老宅“辑园”附近修建了一座“寄园”,表示寄居于茂林吴家。同其他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的徽州青年一样,汪席珍经常出外跑生意,在芜生得自父辈口述的模糊记忆中,祖父似乎在省府安庆经营一家布匹绸缎店。

汪仑自幼帮着母亲种菜制酱、饲养家禽度日。祖上显赫的吴家大小姐写得一手极为漂亮的小楷,却做着和普通农妇一样的活计,对独子的教育仍沿袭着她所继承的文化传统。同时,这位开明的母亲也吸纳着时局变革中的新思想。

1926年,汪仑和同乡的几个青年设法联系上了路过的北伐军,揽下一些文化宣传工作。同年,他离开了“寄园”,前往芜湖、安庆读书。这个聪敏好学的孩子深得老师喜爱,学费和生活费均由教授们资助。1930年7月从安徽大学预科毕业后,因为经济压力,汪仑由老师介绍到安徽通志馆任录事,维持全家生活并自修阅读。此间汪仑开始接触到张天翼和叶以群等左翼作家,并担任《安庆晚报》副刊编辑,发表小说《二十个铜子》、《大麦岗》(描写农民暴动)等作品,协助筹建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安庆分盟。

“左联”,一个历史名词,在那个各种“主义”与“真理”竞相喷涌的年代,却是一群知识青年在构筑美丽新世界的纯粹理论中的热血沸腾。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于他们,是先进,是时髦,是理想,是信仰……他们的血是滚烫的,情愿用一腔热血为这片冰冻三尺的土地醍醐灌顶。

还有,如果你在上世纪二三四十年代的南京、上海、重庆、武汉等地生活过,你会知道,所有有公开职业的文人、商人、政要,乃至贩夫走卒,暗地里未必不是另一种身份。1932年汪仑到了上海,认识后来的妻子董曼尼,这个来自大冶,自小长在上海,与丁玲等人共同筹组“左联妇女文艺研究会”的湖北女性。汪仑公开的身份是良友图书公司的美术与文字编辑,与赵家璧把日本、欧美的书籍装帧特色相糅合,形成了人们通称的“良友式”风格。并在1935年春夏间,与陶行知、沈钧儒等人协助李公朴筹办“读书生活出版社”(今“三联出版社”前身),担任经理兼业务部主任。暗地里,汪仑在左联秘书处工作,秘密刻印、传递内部文件。

夫妇俩1936年先后被中共送往延安,作为来到延安的第一批上海“知识青年”,汪仑化名王亦民,在红军大学(后来的“抗大”)当文化课主任教员,并每天安排时间为朱德做新闻和文化秘书工作。毛泽东来找朱德时,三个人常常就一起吃饭。在延安,汪仑参加筹建了“中国文艺协会”和“中国青年记者协会延安分会”,1939年之后,被派往重庆等地,从事共产党的统战工作,社会职业是报纸总编辑和月刊社主任。皖南事变后,因口音不易隐蔽,汪仑被中共南方局派往安徽芜湖。

在儿子汪芜生看来,他们一辈子心向光明,追求真理,追随革命,但却很看重自身的自由。在抗日结束后的国共内战中,汪仑继续以各种职业做掩护,为中共组织做地下工作。后来多地折转,最终落户芜湖。

汪老太离了辑园

为什么会有回不去的故乡?说回汪仑的母亲吴鸿赐,茂林当地人称“汪老太”者也。

你以“皖南事变”记住了茂林,然而它并非仅此而名。“小小泾县城,大大茂林村”是皖南口耳相传的俗语。这个古老的村落,从一千年前的北宋开始,就是吴氏族人的聚居地。

吴氏始祖可追溯到周文王姬昌的兄长泰伯,他被发封于吴国,因而得姓为吴。茂林吴氏尊泰伯第78世孙、南唐循州司马吴万一为一世祖,其子吴希贤迁至泾县,定居于东庄(今乔吴)。吴希贤生三子,次子吴安国于北宋年间,娶了河西的宋氏为妻,从东庄搬到宋家坦。后来吴姓日藩,逐渐取代宋氏。因这里四面环山,双溪汇流,生长着茂密的树林,宋家坦改名“茂林村”。村庄最盛时曾占地数千亩,富商豪宅鳞比栉次,职官品第比比皆是。

村中有当年吴安国植下的一棵紫荆树,存活了大约九百年,守望着吴氏宗族的茂叶繁枝。茂林吴,也与旌德江、绩溪胡、宣州梅并列为皖南四大姓。从茂林村走出的文化人有汪仑的儿时朋友——作家吴祖缃和他的哥哥经济学家吴半农,还有画家吴作人的父亲。

“辑园”是当时茂林最大的住宅,吴家祖上的老宅子了,也不知传了多少世代,历经几多繁华衰落,才到吴家大小姐、汪仑的母亲吴鸿赐手里。虽是家道中落,诺大的老宅中,却明灭辑录着祖先们曾有过的生息、印记与哀荣。是百世宗族的记忆。是祖上留下来的。

1938年新四军进驻泾县时,吴鸿赐大约五十七八岁,小脚,出门要拄拐杖。她让新四军民运工作组和战地服务团都秘密住进了“辑园”,又为中共茂林区委安排了一个隐蔽的房间,作为办公室,在那个房间,许多人曾举起拳头宣誓入党,其中就有汪老太。成为党员的汪老太担任了茂林妇抗会主任,发动妇女参加支前活动。1939年新四军在当地举行抗日救亡宣传,当《光明的火炬》刚演完时,两名女战士陪汪老太登台演讲,老太太举手高呼“打倒日本侵略者!”,“坚持抗战到底!”,当场千余人异口同声呼应,情绪热烈。

“皖南事变”发生后,汪老太要求随新四军突围,但因她年老又是小脚,组织上要她留下,抚养军中几个带不走的奶孩子。“辑园”与“寄园”同时被国民党监视,汪老太三次遭到逮捕,几番经受严刑,毫无畏屈。每次都是丈夫汪席珍四处活动,设法将她保释出来。

后来,抗战结束了。再后来,内战也结束了。过去的故事,一翻开来,就说也说不完……汪老太和丈夫汪席珍被迫离开汪家的“寄园”、吴家的“辑园”时,是在土改的1950年至1952年间,孙子汪芜生记不确切了,那时候他才五六岁呐。只知道祖父祖母带着能从老家带走的家当,搬来芜湖和他们一起住。从老家带来的那些东西芜湖其实都有,铜手炉之类的。然而小小的芜生还不能明白,有些东西是芜湖没有的,也是祖父祖母永远无法带来,而终生魂牵梦萦的。那是百世宗族的记忆,是对故土的依恋。

我是徽州人

“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1960 年的一天,助手离开胡适的卧室时,听到身后在用绩溪方言念这几句诗。

庾信是公元六世纪的南朝人,梁元帝派他出使西魏期间,梁被西魏灭国。而北朝君臣素来倾慕南方文学,对才华横溢、久负盛名的庾信礼遇有加,所以庚信既是被迫也是很受器重地留在了北方,再也没有回过故土。庾信在北朝加爵封侯,被尊为文坛宗师,但却时常客思凄迷,他曾作《哀江南赋》,抒发故园之思,至死都因不得返乡而怨愤。

晚年蛰居台湾的胡适,念念难忘的是故乡徽州。时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的他,常对自己晚年的助手胡颂平说:“徽州话是我的第一语言。我小时用绩溪土话念的诗,现在也只能用土话来念。我将来如有工夫来写自己的传记,要用很大的一章来写我那个时代徽州的社会背景。”

1895年,四岁的胡适从出生地上海,随母亲回到了家乡上庄,一住九年。这时期的上庄号称“小上海”,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乡里更多的族人则出外经营,有的已是赫赫有名。汪立政去了上海,创办“汪裕泰茶庄”,成为沪上著名的茶叶大王,与胡适同一家族的胡开文墨业也闻名全国。

来听胡适介绍一下徽州:“徽州在旧制时代是个‘府’,治下一共有六个‘县’。我家世居的绩溪县,便是徽州府里最北的一县。从我县向南去便是歙县和休宁县;向西便是黟县和祁门县;祁门之南便是婺源县。婺源是朱子的家乡,朱熹原来是在福建出生的,但是婺源却是他的祖籍。

“徽州地区全是山地,由于黄山的秀丽而远近闻名。这一带的河流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流的,最后注入钱塘江。因为山地十分贫瘠,所以徽州的耕地甚少。全年的农产品只能供给当地居民大约三个月的食粮。不足的粮食,就只有向外地去购买补充了。所以我们徽州的山地居民,在此情况下,为着生存,就只有脱离农村,到城市里去经商。因而几千年来,我们徽州人就注定的成为生意人了。”

徽人为经营茶叶、笔墨、宣纸、木材等物料而“行买四方”。“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中国历史上两个著名的商帮,徽商与晋商,皆处于贫困山区,在种地无以生存之际,选择了远贾异乡。徽州人所做的买卖相当多,也慢慢有了“无徽不商”的说法,但据说有两样东西是最忌讳的:一是茴香,而是萝卜干。因为“茴香”的谐音是“回乡”,“萝卜”则意味着“落泊”。

随着徽州商贾财力的如日中天,到了明清时代,已是“海内十分宝,徽商藏三分”,在皖南的黄山白岳之间,同时人文郁起,山川风物为四方所羡,徽州文化呈现空前辉煌的一瞬,孕育出新安理学、徽州朴学、新安画派、徽派版画、新安医学、徽剧、徽菜、徽派盆景和徽派建筑等诸多文化事象与流派。而与通常认为的商业繁荣会逐步瓦解固有的家族制度大相径庭的是,宗族亲缘制度反倒在徽州有了更普遍的发展,“家多故旧,自唐宋来数百年世系比比皆是。……村落家构祠宇,岁时俎豆”。

绩溪,徽州,虽江流有声,奈何断岸千尺。故园在胡适心中,梦影迷离,他总想起上庄村胡氏祠堂前院内,那棵两百多年的罗汉松……上世纪50 年代,胡适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的邀请,作了十数次的口述回忆,简明介绍自己的家世、求学和治学的经历和学术成就,这就是唐德刚译注的《胡适口述自传》。翻开这本书的第一章,就是“故乡和家庭”,其下小标题是“徽州人”三个字。接着正文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是安徽徽州人。

台湾学者龙应台的母亲应美君,是隶属徽州文化圈的淳安古城内一个绸缎庄商户的女儿,在1949年跟随身为国军宪兵队长的丈夫龙槐生,与撤离大陆的两百万军民一起,离开了家乡,渡海赴台。

美君在兵荒马乱中仓促上路,只对母亲平常地说了一句:“很快回来啦。”她那瘦弱的母亲,裹着小脚,立在老屋门边看她跨出家门,头也不回就走了。

龙应台说——美君从此不能见河,一见河,她就要絮絮叨叨:“这哪里能和我们老家的河比……新安江的水啊,是透明的!第一层是细细的白沙,第二层是鹅卵石,然后是碧绿碧绿的水。抓鱼的时候,长裤脱下来,站进水里,把两个裤脚扎紧,这么往水里一捞,裤脚里慢慢是鱼……”然后美君再望着女儿无可奈何地说:“唉!对游(牛)弹琴啦,你根本没见过那么清的水嘛!”乡音难改。

晚年的应美君渐渐不认得自己的儿女了,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淳安人,当女儿问她:“你是淳安人吗?”她总是一脸惊喜地回答:“对啊,淳安人,你怎么知道?”一次女儿带她到乡下看风景,路上她突然兴奋起来:“这条路走下去转个弯就是我家的地。你看你看,那个山头我常去收租。佃农在我家地上种了很多杨梅、桃子,我爸爸让我去收租。”女儿耐心跟她讲:“妈,这里你没来过了。”老太太就要开骂:“乱讲,我就住在这里,我家就在那山谷里,那里还有条河,叫新安江。”

那一片台湾的山林,仿若淳安,使得老人忽然时空流转,回到童年。在天涯漂泊后,让她至死不渝的,只剩下故乡。

芜生的梦境

芜湖距离泾县其实不过一百来公里。汪仑与父母回不去的故乡,却成为隐埋在子辈梦境中的乡情。

汪芜生是在22岁那年回到泾县茂林村的,1967年。他简直难以置信-——“我到过这个地方!”——黑白相间的皖南古建筑一座座蹲伏在逶迤青山中,如绸如镜的青弋江水蜿蜒其间,儒雅的民宅,庄重的祠宇,矗立的牌坊,树影婆娑的水口,还有那些高低错落的马头墙,庭院深深的老宅间狭长的石板巷-——他几乎曾在梦中触摸过石板路上湿润的哒哒马蹄声,混着夜间的馄饨叫卖声,催梦依依。

这些景象竟然就是他梦中反复出现过的画面,从他有记忆时就经常做的梦——只在1946年初,芜生满月时,他曾随父母返回茂林过春节。但是刚满月的婴儿能有什么记忆呢?——他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皖南村落,直到22岁。

对影像近乎天赋异禀的芜生,后来成为了世界级的摄影大师。在他拍摄的中国影像中,最著名的便是安徽黄山。

他1980年负笈日本学习艺术。1984年,东京艺术大学“中国民居调查团”计划到中国福建考察“土楼”——因漂泊远洋的中国人中,以福建广东人最多,海外对中国民居的了解也多始于“土楼”——汪芜生知道后,说服他们:“不如先放下土楼,我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那里一定会令你们惊叹。”

带着一帮研究中国民间住宅的日本建筑专家,汪芜生再次回到了祖辈的故乡——皖南,徽州。徽州的古建筑将近两万多处。一行人参观了歙县唐模、泾县章渡、屯溪等古镇老街,仔细考察了歙县鲍家庄的罗宅,屯溪惣阳街的汪宅,泾县茂林的吴宅,歙县斗山街的秦宅、毕宅,歙县呈坎的王宅,黟县西递的胡宅……回日本后,调查团以图像、文字结成了一篇学术报告在国际上发表,成为对外开放后“徽州民居”大规模见诸海外的第一批传播资料。

1993年与2002年,汪芜生两次从东京返回安徽,寻找、拍摄他的梦境——自22岁见过故乡实景后,他依然不断做着那个源自满月时记忆的梦。

在汪芜生留日发展的年代,日本正经历着轰轰烈烈的现代工业化,然后渐渐遭遇诸多环境、人伦等现代文明的顽症。汪芜生黄山系列作品中,在山和云、动和静、光和影之间,思考着人的精神同自然的关联。他用当代的艺术语言,沿袭着中国传统水墨画的哲学理念。山水的静谧与光辉,可以将你吸入画面,然后在现代文明与古老哲学之间打坐、冥想。

在汪芜生的底片库中,也存放着几万张皖南徽州民居的影像。他迟迟难以整理、发表-——是近乡情怯吗?——从2005年底首次采访汪芜生,听他说起梦中的故乡,《生活》编辑部就渴望早日看到现在正在你眼前呈现的这些画面。那时,汪芜生忙于与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遗作一起作为东方艺术代表,出展联合国总部,为联合国成立60周年做总结性纪念展。那是联合国首次在总部主办一位中国艺术家的展览,也是总部60年来规模最大、展期最长、影响最轰动的一次艺术展。

这次展览之后,已届六十的汪芜生突然觉得,“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当时走出去,就是为了能够回来。转了那么多地方,包括欧洲很多很好的地方,再好的地方,我也感到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它不属于我,我不能像别人那样落地生根。”在权衡了北京和上海两地之后,2007年,汪芜生把工作室暂时安置在上海,“北京太躁动了,很多想成名成家的人一齐闹哄哄地挤在那里,我却认为孤独和寂寞是艺术创作的前提。”就算在上海,他也选择了远离闹市的闵行。

接着就是为2008年,华盛顿史密森尼博物学院旗下珍藏亚洲艺术文物的沙可乐美术馆的“黄山”特展做准备。与古代东方的七位山水名家——弘仁、戴本孝、髡残、石涛、程功、雪莊、一智有关黄山的作品一起,汪芜生的黄山摄影一并展出。这恐怕是第一次,一位在世的摄影家与七位古代大家的作品“联合出展”。

不能再等他了,我们开始频繁询问他的梦中故乡,催促他整理底片。好脾气的汪芜生也终于肯进入库房,搬出故乡的冰山一角——首批一百张图片,经遴选后于《生活》发表其中一部分,这是他构思拍摄近三十年的另一系列主题“故乡”作品的首次面世。

这是徽州人曾经的田园生活方式:日落而息,躬耕陇亩。青山绿水间,群鸭戏水,渔舟唱晚,土坡田野上,桑林滴翠,牧人归迟,炊烟袅袅处,小桥流水人家——但是祖上有训,株守不可取也,要走出去,去到外面的世界。“唯仕为尊”,要读书考官,考不了就“入贾从商”。

然而,徽州人又是如此眷恋着乡村家园。有人批评徽商浓厚的封建性,他们没有将财富用于扩大再生产,而是在赚得一笔钱后,就修宅买地,建造家园——是的,徽州人是中国人在文化思想上亦儒亦道的一个缩影,一方面积极进取,一方面在骨子里喜欢逍遥自由,田园风光。获得资本后,他们选择了隐逸乡土,对话山水。

当历史走上工业革命的轨道后,所有的资本当然全都用于扩大再生产了,也生出了更多的资本,无尽的资本。天翻地覆中,亦儒亦道,只是一个旧梦了。

皖南,徽州。在个人,这是芜生的父辈、祖辈埋在他血液中的乡情乡景,故土记忆。在人类,这是汪芜生刻意要展示于现代文明面前的另一种生活方式。也可以说,它们是自然与人伦、精神与物质、道德与科技(工艺)、审美与实用等等,人栖息于大地中必然要面对的所有矛盾的其中一种选择——一个族群经过千百年所孕育出的生存理念的综合体。它们是人类生活哲学的故乡。

故乡的故事是说不完的。故乡也未必样样都好,我们虽不必再为某个贞女或官宦立下牌坊,然而困惑无助的时刻,回首乡土,也许总会找到一些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