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海外版 1990.06.11

一个青年摄影家的追求 (报告文学)

原著 吴民民 缩写 任 闻

汪芜生出生於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的才华横溢和多灾多难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影子。受家庭的影响,汪芜生从小喜欢文学,高中时代他就几乎读遍了当时他所能找得到的世界名著。同时他又喜欢绘画,喜欢音乐和表演。

但是,阴差阳错,酷爱艺术的他,却考上了安徽省皖南大学的物理系。据说,那是因为他爱上了中学时代的一个少女的缘故。那时,她颇擅长於物理,他自然也不甘示弱。只是,同样是物理专业,她考上的是北京清华,而他却是安徽皖南,不仅地理位置相距遥远,而且物理水平也难以相论。处在豆蔻年华中的少男少女之爱便很快地士崩瓦解。他大哭大闹地要去撕毁皖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可被他的父母亲制止了。这一点对於汪芜生来讲也许是祸中有福,因为在日後物理知识对他的摄影帮了大忙。十年浩劫之初,这个学校就把他打成了反动学生而予以关押。此後,又在分配的问题上,对他采取了不友好的态度。他几乎在没有作出任何申弁的情况下就被下放到了安徽省的桐岭军垦农场去进行劳动改造,而一去就是2年半。

一九七O年一月,汪芜生从军垦晨场出来,分配刘安徽阜阳地区广播站兼搞编辑和播音。

而後,当他再次面临著重新分配的关口之时,阜阳县的军代表看中了这位虽有才华,但又是锋芒毕露的青年。他把他调到了阜南县文化馆,并给把配上了整套摄影器材,让他当上了县文化馆的摄影师,使他终於能够走上一条多少符合自己的理想,多少和艺术相关联的道路了。

他最初的杰作或许是那一幅带著逆光的黑白作品《晨渔》。

这个毕业於物理专业的摄影师,充分地运用了光的原理,在那位渔民把偌大的鱼网撤向微泛著晨光的湖面之时把画面定格了。显示出了生活中充满著生气的有着力动色彩的情景。

这幅受到普遍好评的作品,对於汪芜生的人生影响极大。其一,它使汪芜生被抽调到省里去参加筹备省图片社的工作。此後,虽然历尽艰苦,但他毕竟是理所当然地留在了省图片社去当摄影记者了。其二,它使汪芜生受到了一位来安徽探望父母,可自己又远在上海的出生於书香门第的千金的青睐。这位非常喜爱摄影艺术的小姐,从当初就下定决心,愿意把自己的终身,去托付给这位比她大十几岁的摄影记者。其三,它使生长在黄山脚下的汪芜生,第一次地登上了黄山之巅,领略了黄山的那种具有不断深化而又不断变幻著的自然美。从此,他爱上了黄山,黄山成了他的生命。

谁知,他的摄影给他带来了灾难。

一九七八年春,汪芜生在安徽各地采访途中,突然病倒,而後没等身体复原,他又上了黄山,因为那时正是黄山上杜鹃花盛开的季节。那是他第五次上黄山,毫无疑问,他的收获是巨大的。可是,没想到的是回来後他受到的打击也是巨大的。他的摄影器材被收回。除工资外,所有的奖金全被扣除。

他报之以沉默,对他所作的一切,他并不後悔,更不害怕。他利用这段时间学习英语,并积极准备报考北京广播学院研究生――这实在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为了能够拍摄黄山,他必须舍其近,求其远,采取迂回战术。他的心里还挂著一个希望,那就是已经先他六年而去了美国的恋人。一九七三年四月,她请求汪芜生跟她结婚,然後一起赴美。

当时,他没同意,他刚调到图片社,刚刚去过黄山。刚刚下过决心,要把自己的爱献给黄山。

她了解他,就好象了解自己。为此,她跟母亲发脾气,说她决不去美国。她甚至任性得要撕机票,只是因为在他的温柔的劝慰下,她才平静下来一点。预定的出发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可她仍然固执己见,假如汪芜生不去,那麽,她就一定要留在中国陪伴著他。她的这一片深情使汪芜生自然感动万分。他当然爱她,为了和她在一起,他当然希望她能留下来,或者就乾脆一起去美国。可是他爱事业胜过於爱女人。

"是的,我曾经深深地後悔过。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後悔了。

他终於把她送上了远去的飞机。她发誓等着他,而他也发誓,只要尽善尽意地拍摄好黄山就立即去美国。他们争取一起在美国办一个个展。他们交换了信物。她送他一条由她亲手缝制的被单,并希望他每晚都盖在身上,以致于每晚都可以想到她,而他送给她的却是被放大了12倍的《晨渔》,以致于时时刻刻都会想起那位深藏在她心中的艺术家的理想是,三十而立业,四十在立家······

此时此刻,面对看种种潜在着的危险,汪芜生想到了她,同时也想起了那种逃避现实的办法。既然三十不能立业,那先立家也未尝不可呀。他决心写信,决心远走他乡,只是,在他动笔之时,他流泪了,他实在是舍不得脚下的这块土地。实在是恋恋不舍他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和血肉去作为代价,从而去讴歌他的理想的圣地——黄山。

可汪芜生不得不想到出走。往常,只要他给她去信,她的回信总是及时的,可是这一次却没有。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又过了一个月,仍然没有回音。“她是不是病了,或者是发生了什么其他的意外……”汪芜生思索著却又担忧著。他决心再写一封信,重复自己的意见。

消息终于来了,不是信件,而是来自上海的她的舅舅的电话。他在电话中告诉汪芜生,她已经加入了美国籍,她已经收到了他的来信,她已经回到了上海探亲,并且,她已经结婚。她这次回中国是特意为赎罪而来,她希望他马上去上海······

这真是五雷轰顶!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不相信那曾经有过的无数的信誓旦旦会成为虚伪的谎言。

然而,由她直接拨的电话也从上海传来――那未能使她相信的一切,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拒绝去上海,然而,她却到合肥来了。她想请他原谅,并想告诉他,她这次纯粹是为探望他而来。可是,一切已经多余,往日的欢乐已经不会再来。他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过了许久,他说∶“你不应该再来看我。”

“不,哪怕是被你杀了我也要来。”她哭诉着。

“别那么想。我已经不责怪你了,”他的声调很平静。

“可是,我让你等了六年……”她仍然在哭。因为,她毕竟有着她的苦衷,“跟我去美国吧,我已经帮你联系了学校,只要你愿意去······”她一如当初似的央求道。

“不 !我不会再去美国了!”他断然拒绝道。

“我不怪她,那是美国社会播下的恶果。可悲的是,一切已经过去。”汪芜生对笔者说道。爱情结束了。

他还是想到了出国,只是这一次,把主攻的方向放到了日本,因为日本那既不同于西方,又不同于中国和印度的独到的东洋美学,曾经迷人地吸引过他。

汪芜生决不愿向黄山告别,可又不得不向黄山告别。汪芜生特意在临走前,即一九七九年的十一月,再次登上黄山,那已经是第八次了。对于汪芜生来讲,这一次的感觉是苍凉的。

也就在此刻,汪芜生的那本由中国美学研究会会长王朝闻作序,并受到中国美术界、摄影界的权威一致赞赏,并同时受到艺术大师李可染、李苦禅和蒋兆和先生首肯的《黄山 —— 汪芜生摄影集》的个人画册,在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这件事无疑给仍然处在彷徨和忧郁中的汪芜生带来了一些鼓舞和安慰。

他至少可以重振旗鼓,在爱情的港湾,再去扬起风帆,去作一番即兴遨游。或许还有柳暗花明的又一村呢……

道路还在脚下……他咬了咬牙,义无返顾地走了。

那时他已经三十五岁。时间是一九八○年八月。这一年正是日本的超级明星兼歌手山口百惠宣布引退,举行告别演唱会,从而掀起所谓的"百惠旋风"的纪念日子。那种痴迷的情景使汪芜生至今都清晰地记得。当时,他正在一家中国菜馆打工,地点是东京都繁华中心的新宿车站东口附近,有着不夜城之称的歌舞伎町的斜对面。

他常常感觉到一种来自精神上的窒息,那原因不仅仅因为来自窗外的繁华和自己所处的环境的对比使他感到忧郁,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象他这么一个具有着艺术气质的人,每天却不得不去和那些整天谈论著女人的老板、厨师和跑堂去相处在一起,从而带来的那种精神上的冲击和刺激。

他感到惶惑,感到不安,又感到寒心。可又无路可走。在此刻,山口百惠对於自己的歌手生涯的那一番结束语、又怎么能不激起他发自肺腑深处的感叹!

“······我知道我在选择这条道路时太任性,我期望和我一起度过了八年时光的你们,能原谅我的任性,并对我说,百惠,祝你幸福……”当时,身着雪白色晚礼服的山口百惠满含着热泪地说道。此情此景使汪芜生流泪了,与其说是为了山口百惠,更不如说是因为自己。汪芜生自问道∶“我难道不任性吗?我虽然受过委屈,但我又以我的成绩为我重新争得了荣誉。可是,我却如此轻易地抛弃了那苦心经营多年才得以到来的一切。在异邦沦落为下人。这行为本身难道不任性吗?”

在回忆起这段生活时,汪芜生感情复杂地说道∶“与其说是艰难困苦 ,不如说是孤独、沉闷。在我工作的那家中国菜馆,那位中国老板和厨师夥计,竭力侮辱嘲笑我。那是最刺激人的,它带来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疲劳,而且带来精神上的痛苦。工作才干了十个多月,我患了急性肝炎,需要的是营养、休息和治疗。可这些都是钱啊,但我……当时,我真正地感到绝望了。”

但汪芜生也有著自己的幸运。就在他得肝炎躺下的同时,日本著名的《朝日画报》上,以七整页的篇幅刊登了汪芜生来日前拍摄的十二幅黄山摄影作品,这些充满著东方水墨韵味的作品,不仅在日本的摄影界、美术界受到了注目,而且也把黄山那充满着幻梦的云雾和神秘的山水景象带到了日本。被称为日本画坛五泰斗之一的著名画家如山又造先生,从汪芜生的那些摄影作品中,看到了黄山的那种壮丽和飘逸,决定亲赴黄山一睹为快。返回东京後,他又马上发表了《黄山云涌》和《黄山霖雨》等作品,并亲自作序文,说明自己是受了汪芜生的黄山影作的影响而产生了这种创作欲望的。此後,东京艺术大学的茂木计一郎教授,也由此萌发了一种新奇的构思 :他决心把汪芜生的黄山影作放制成巨幅相片,作为装饰横滨的那座已经有了四百年历史的古刹劝行寺的障壁画。挂在新落成的画院内室及本堂大厅内,它以自然,质朴和幽雅,来取代自古就沿用下来的日本画。此後不久,五张长为四米、宽为二米的巨幅黄山风景照片,被镶嵌在劝行寺本堂正面佛龛隔扇和边门隔扇上了,那种独具一格的设想,顿时引起了日本各界的注目和反响。日本NHK广播协会及其他报纸,以大量的篇幅报道了这些消息,并同时介绍了汪芜生的黄山影作。从而使汪芜生的知名度在日本一下子得到了提高。而这正是目前汪芜生最为需要的。因为,除了要得到日本艺术界及其观众的认可之外。汪芜生还想以此来作为自己向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研究会申请奖学金,并且以其基金会研究员的身分到日本大学艺术研究所去从事艺术研究的资本。按照日本文部省规定,申请国际交流基金并从事研究,需要三位教授级以上的名人推荐,而这时,日本摄影家协会会长渡边义雄和东京艺术大学教授茂木计一郎先生已经答应做他的介绍人,可是三缺一,这第三位名人又该到哪儿去寻找呢?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末,已经是走投无路,却又不愿死心地抱着最後一丝希望的汪芜生,在权衡了左右之後,终於下定决心去使馆求援。宋大使的夫人,原上海歌剧院歌剧演员李青同志开门迎了出来。她亲切地把汪芜生带到了餐厅。在那里,宋大使和其他的2个留学生一起,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来,快来,正在等你吃晚饭呢。”宋大使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把汪芜生带到了餐卓边,随後又把一只螃蟹,放到了他的跟前。

汪芜生举起了酒杯,那是宋大使给他斟的,看了他的黄山影作。宋大使忍不住地拍案叫绝。这是我们中国的人才啊,他的成功不仅是中国艺术家的成功,而且也是黄山艺术的成功啊 !“喝……宋大使和汪芜生乾杯了,可是汪芜生却仍然没有喝,他实在是激动了。

在宋之光大使的推荐下,原日本东京大学的校长茅诚司先生约见了汪芜生,茅诚司先生看了汪芜生的黄山影作之後,欣然提笔,给国际交流基金研究会写信,推荐汪芜生。此後,他又和渡边义雄会长和茂木计一郎教授联名写信 ,再次进行推荐。

皇天不负有心人,汪芜生终於成功了。从一九八三年三月份起,汪芜生成了一个每月拿三十八万日元奖学金的国际交流基金会的研究员,在日本大学艺术研究所研究摄影艺术。这个奖学金他虽然只能拿一年,但是,这笔钱却给他重返黄山摄影,再次攀登摄影艺术高峰提供了经济上的保证。

一九八四年五月三日,汪芜生终於在东京的成田机场,坐上了返回故国的飞机。他要向黄山那虚幻的世界,去索回那被云雾缭绕着的艺术的金字塔了。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留田学生心态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