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 1988.06

魂萦黄山

维城

『 不知是云 ,不知是雾,

哪里是山,哪里是谷?

好像山在飘浮,又似云在寻路……

啊,黄山,你 -------- 梦中的去处。』

 

这是一位大陆名诗人描写黄山的诗,也是写给一位摄影家的诗。黄山与这位摄影家难分难离,他愿意化做黄山的一片云、一块石。不知是他受黄山的感化,还是他感化了黄山,我觉得他就象神秘的黄山,总是面带神秘的微笑,他的一段经历也如同异烽突起的黄山,时而偶露峥嵘,时而被云雾所掩盖。

 

记旅日摄影家 汪芜生

 

一九八零年、八一年,在中国大陆上影响力无与伦比的『人民日报』连续发表了两幅酷似水墨书的黄山摄影作品,作者署名为汪芜生。在此期间,大陆的其它报章也纷纷发表了他的黄山摄影作品。美术界的权威、中国美学学会会长王朝闻,也在『大地』杂志上撰文,赞扬这位年轻的艺术家非凡的创新。中国最有名的美术出版社还特地出版了『黄山——汪芜生影集』,而专为个人出版摄影画册,在当时的中国大陆是极为罕见的。一时间,汪芜生的名字不胫而走,人称「黄山、桂林各有一汪」(另一指以拍摄桂林著名的汪冠生),青年人莫不对汪芜生投以羡慕的眼光。

可是,自此以後,汪芜生在中国大陆突然消声匿迹了。

一九八二年,日本著名的「朝日画报」上,以七整页的篇幅刊登了汪芜生的十二幅黄山摄影作品。日本美术界对这些充满东方水墨韵味的作品特别注目,画坛五泰斗之一的加山又造透过摄影作品看到了黄山的壮秀、幽邃和飘逸,当即决定亲赴黄山一赌为快。从黄山返回东来後随即发表了代表作「黄山云涌」和「黄山霖雨」;东京艺术大学的茂木计一郎教授,由此也触发了一个新奇的构想:把汪芜生的黑白黄山作品制成巨蝠相片,为横滨四百年的古刹劝行寺新盖的书院及本堂制作壁画,以取代自古沿用下来的日本画。一九八三年五月,五张巨幅黄山风景照片(最大一幅达二×四公尺),就镶贴在正面佛龛隔扇和过门隔扇上,引起了日本各界的注目,日本广播协会( N H K )及日本和大陆的报纸也报导了这一消息。

可是没过多久,汪芜生的名字又一次从传播媒体中消失了。其时间之长使得人们几乎把他遗忘了!

他到那里去了?

他自甘寂寞,走到荆棘中去了。

他没有因人们的掌声而飘然,相反地,他对以往的作品感到若有所失。他觉得作品中没有把那震撼着他灵魂、日夜萦绕在他心头的黄山之美充分表现出来,他发誓要倾注毕生精力,再现黄山的壮秀、深幽,要让全世界的人都陶醉在黄山之美里。身为摄影师的他,自然采用摄影的方式,透过对黄山的探索,开拓出另一种崭新的风格,为中国人在世界摄影史上争得一席之地,即使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 他既认准了这条路,便不愿意回头数自己的脚印,他觉得迄今的各名声只不过是虚像而羞於提到它。当初他决定抛掉奋斗多年而获得的名声及舒适生活,单抢匹马来到日本,一切从零开始时,周围的朋友都不能理解:“你疯了,你在国内基础这麽好,干嘛到日本受那个苦呢?“他对此只是淡然一笑。

汪芜生出生於江南芜湖的一个书香世家。父母都是三十年代初期活跃在上海文艺界的名人,写过小说、编过书、也主编过报纸。数十年战乱颠沛流离,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汪芜生九岁时随父母来到安徽省合肥市。少年时代就酷爱艺术、文学。上高中时几乎读遍了他所能找到的世界文学名著,经常随著书中的人物流泪或欢笑,因而养成一种对美、丑、真、假、善、恶的敏感气质。

受家庭环境的影响,汪芜生从小学起就有广泛的兴趣。他喜欢绘画,学生时代一直是学校绘画小组的成员,至今还在懊恼因为兴趣太多,而没能坚持走绘画这条路。他喜爱音乐,也学过小提琴、笛子、二胡,大学在铜管乐队里吹过黑管、拉过手风琴,还是舞蹈队的一名出色演员。比较起来,他最梦寐以求的是当话剧演员或电影演员了。高中时一出话剧的演出使他陷进狂热的梦想之中。在大学时也因主演大型话剧,成了全校注目的人物。但他在皖南大学所念的,竟是他丝亳不感兴趣的物理,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终於不必再与枯燥的物理打交道。他早就打定主意再上戏剧学院或另觅他径。他曾奋力叩打戏剧表演的大门,可是那扇门始终不曾为他而开,若再回头画画,又嫌太晚了。他苦苦地分析自己,终於选定了摄影这条路。

摄影与绘书是姊妹艺术,同属形象艺术,只是手法不同。从事绘画艺术必须经过长期的基础训练,以培养基本能力和技法;而摄影技术的掌握在相形之下并不算复杂。

摄影艺术运用娴熟的手法来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以及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感受;作者的艺术修养和知识累积更是关键。汪芜生凭藉自己曾广泛涉猎过各个艺术领域和丰富的修养根底,并运用敏锐的感觉,弥补了自己在绘画上之不足,选取了另一条捷径——摄影。

为了走上摄影之路,一九七二年他调到偏僻的阜南县文化馆工作,开始了他的摄影生涯。从事专业摄影後的第一幅处女作「晨渔」就获得好评。第二年他参加筹建安微省新闻图片社,并担任摄影记者。

一九七四年,汪芜生去皖南诸县采访途中,特地抽出时间,走访仰慕已久的黄山。登上天都峰时,他愣住了;上了莲花峰,他也怔住了攀上始信峰,他更呆住了。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之美景,大自然的造化真是不可思议!在那方圆一百五十四平方公里的区域中,千壑纵横、万峦叠翠、奇松遍布、巧石林立,似无声的诗、如立体的画,引人遐思,心驰神往。更奇异的是云雾瞬息万变的容颜,时似一溪清泉在峰壑中迂回、流淌;时如波涛汹涌、雪浪排空;时而轻纱拂面、袅袅婷婷,时而如汪洋万里把峰峦层层淹没……。他受到强烈地震撼,魂魄彷佛被慑去了。置身於此,耳闻成涛、目遇成色,不禁喟然宇宙天地之深远无限,顷刻间,一切尘世的烦恼和痛苦为之冰消雾散,充满了安恬、宁静。

汪芜生站在凌空而起的峰巅,脚下是飘过的云烟,头项是伸手可触的天空,放眼尽是峰峦点点的云海。蓦地,他隐约地感到了神明的召示:这儿就是你终生事业之所在,这儿就是你全部艺术的源泉!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眼睛也模糊了,面对巍峨的黄山,毅然立誓:「我要为你献出一切!」

多少年来,慕名上黄山摄影的人们大都只是相互摹仿,老是在几个熟悉的镜头上打转。而这些大同小异的画面,比起黄山自身的魅力真是差别千里。汪芜生从一开始就在探索走自己的路。他用心灵去感受黄山之美,然後竭力地寻找表达的方法。他经历著一次次的失败,累积著经验的教训,逐渐地,在他心中形成了一个自己的黄山;他渴望以摄影翻译出心灵的感受。

当时的汪芜生根本不具备实现创作意图的条件。首先,他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捕捉黄山之魂的云雾。因它并不是四季经常可现的。拍摄黄山尤其需要耐心和时间。而那时的中国大陆,自由职业的摄影家是不可能存在的。原为记者的汪芜生没有空闲,而且也不愿意周旋於人际关系,特别是和上司之间。自然那些由旅行社提供优厚支援、常驻黄山的好差事,也就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再者,由图片社提供的摄影器材总不能得心应手,底片也少得可怜。任何再美的镜头他也只能用一、二张底片。像由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黄山影集,才用了十几卷底片,真叫人不可思议。

正值此时,中国大陆实行了开放政策。汪芜生决心东渡扶桑留学研修。事实上留学是藉口,而真正目的则是筹备物资条件,取得充裕时间,再返黄山进行摄影创作。

一九八一年底他来到东京,一句日本话也不会说,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白天在日本语学校学日语,晚上去饭馆端盘子。一个在自己的祖国是广受羡慕、生活优裕的摄影家,到了异邦却沦落为下层社会的一员。有时他以摄影家身份应邀出席东京豪华大酒店的宴会,和日本最上层的名流们胱筹交错。然而酒宴结束後,便得急急赶回打工的饭店,去忍受店长的白眼和厨师的凶狠辱骂。过度疲劳和精神上的折磨,严重地摧残了他的身心,来日才十个月,他就不支病倒了。好在这时,在原东京大学校长茅诚司、日本摄影家协会会长渡边义雄和东京艺术大学教授茂木计一郎的联合推荐下,他获得了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给外国来日研究员的赞助。这是一笔高达四百万日元的奖助金。但他依旧保持著检朴的生活,把这笔钱积攒起来,全部作为拍摄黄山的准备金。

一九八四年春天,他终於带著充足的底片和得心应手的相机重返黄山。每天四点起床,怀里揣著几个馒头就上山了。他总是漫山遍野地转,天黑透了才下山回旅馆。攀峭壁、爬悬崖,常常在万丈深渊的峭壁边缘或松树枝头,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吓得游客们失声尖叫,要他「别再玩命」。有时他甚至攀上人迹从未到过的绝壁顶上,只为了等待雨停云开,不惜在雨雾中耗上一整天。他背著一、二十公斤的照相器材,从这个山峰跑到那个山峰,又从这颗树爬上那棵树,像只山猴子。他愉快地说:「到了黄山我就比猴子还快活。」

这段日子他只回东京一趟,又立刻赶回黄山,一直待到了年底,过度的疲劳再次累垮了他。回到东京後,他足足休养了一年。

几百卷底片的冲洗、整理和制作,是个繁浩的工程,为此他又投入了一年半的时间。此时积蓄已被『黄山』吃得一乾二净,经常濒于断炊。几个朋友向他伸出了援手,他便靠借钱渡日。

去年春天,汪芜生的第一批新作终於问世了。日本写真家协会名誉会长渡边看後立即表示,新建的摄影美术馆要收藏他的作品。日本画坛泰斗东山魁夷,对於他的黄山摄影更是赞许有加,并表示愿为他计划中的黄山摄影画册撰文作序。游记作家、文明史评论家森本哲郎也曾两度游黄山,几乎搜集了所有的黄山相片。看了汪芜生的彩色作品後,指着那堆相片对汪说:「那些简直无法与你的作品相比!」,此外,日本最大的出版公司,也决定为他的作品印制精美的画册, 另外美术馆正计划为他的黄山摄影举办大型展览,迄今还没有中国摄影家能在日本有此盛况。

汪芜生的下一步计划是,等日本的展览结束,转赴美国、欧洲、东南亚等地,继续展出他的黄山。当然,最後还是要回到中国大陆。

他说,现在仅完成了创作的第一阶段,按他的标准只能给这些作品打六十分,余下的四十分留待下半辈子去努力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对汪芜生来说,“一个阶段的结束,也是新旅程的开始。路漫漫其修远兮,愿君上下再求索。带着你神秘的微笑,拍尽黄山微笑的神秘。”